夜晚降临,船上点起了灯火,远远望去满船通明。两岸崖山有如刀削,峭壁巍巍,偶尔有伸展着巨大翅膀的苍鹰从夜幕下飞掠而去,发出尖锐的清啸,悠远的扬长而去。
一连躺了十多日,楚乔身上的伤势也好的差不多,她走出船舱,来到船尾,抱膝坐在空荡的甲板上,眺望着漫天星火,四周一片漆黑,万籁俱静,只余朔朔江风吹过,拂过面颊,有着潮湿的水汽。这样静谧安详的夜色,渐渐的平复了楚乔连日来的焦虑和担忧,她深吸一口气,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的望着脉脉的江水。
“你刚刚在唱什么?”
一个醇厚淡雅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楚乔一惊,回过头去,就见一名男子坐在一辆木质的轮椅上,竹簪束发,青布长衫,背对着月光停在暗影里,静静的望着她。
楚乔一愣,问道:“你是谁?”
那人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嘴角牵起,反问道:“你又是谁?”
他的手一动,轮椅的木轱辘就滚过甲板,缓缓上前,走出那片暗影。只见他衣衫的下摆被夜风吹得微微卷起,额前几缕墨发飘荡,月光临水,照在他的脸上,越发衬出一种透明般的苍白,好似白玉,又如芝兰,乌黑的眉,刀裁似地鬓,挺拔的鼻,微薄的唇,在这夜风习习幽月似水的船艄尾端,背风静坐,衣衫飘飞,竟好似画中人一般,没有半点烟火之气。
“我是刚来的下人,我叫小乔。”
“小乔吗?”那人低声默念,许久,突然展颜一笑:“很好记。”
他的笑容很舒缓,好似三月春湖上的暖风,微微的拂过翠绿的碧草青柳,让人无端的觉得舒服。
“我是詹子喻。”
楚乔不禁一愣,没想到这家的主人竟是个残废,她闻言急忙后退一步,行礼道:“原来是大少爷,失礼了。”
詹子喻淡淡的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过头去,静静的看着江面。他布衣素服,并不如何显贵,面容憔悴,略显病态,可是却有一双比山泉更清寒的眼睛,好似蕴含着化不去的暮色,让人觉得沉重。
楚乔站在原地,微微有些尴尬,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正踌躇不定的时候,詹子瑜突然说道:“这曲子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楚乔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好像不自觉的哼了曲子,不由得面颊有些绯红,说道:“胡乱唱的,是我家乡的曲子。”
“家乡吗?”詹子喻轻声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乡很远的,可能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哦。”
詹子喻微微一笑,却并未追问。
“大少爷,江上风大,我推你回去吧?”
詹子瑜抬起头来,自嘲一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出来,还没坐上一会,你就把我推回去?”
船尾的一处脚灯光芒柔和,照在詹子瑜的头上,只见男人乌黑的鬓角在这灯火下竟有一丝淡淡的灰白,楚乔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得静静的站在一旁。
“你会骑马吗?”
过了一会,詹子喻突然转过头来问道,楚乔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点头道:“会呀,我骑得好着呢。”
詹子瑜一笑,说道:“我早年也有一匹好马,是我妻子当年送给我的。”
楚乔随口奉承道:“那一定是一匹好马。”
詹子喻道:“应该算是吧,只是性子烈,脾气大。”
“哦,”楚乔点头道:“一般好马都这样,需要时间驯服的。那匹马现在呢?可听话了?”
“它死了。”
楚乔一呆,就听詹子喻说道:“它不愿被人拴着,最后撞柱而死。”
楚乔愣愣的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却见詹子喻笑道:“走吧,明日会在乌彭城靠岸,你趁机离开吧。”
楚乔缓缓的皱起眉来,声音低沉的说道:“你到底是何人?”
詹子喻他静静的仰起头来,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细密的一层,像是海边银白色的沙。
“我在秀水省督府看过你的画像,再联系一下近期以来各地的兵马调动赦令,你的身份不难猜出。”
“你为何放我走?”
“我暂居秀水,却不是夏人。”詹子喻转动轮椅,就向船舱行去:“况且,我也不想惹麻烦。”
楚乔紧追两步,一把握住他轮椅的椅背,沉声说道:“那你为何救我?”
詹子喻回过头来,淡淡的看着她,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大夏十三皇子送信给我,嘱咐我寻找你,我曾欠他一个人情。”
楚乔一愣,不禁松开了手。
“我只是一名落魄氏族,从明日起,就会有更多的夏人同行,我不能再带着你。该做的我已经都做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轮椅的轱辘滚过甲板,发出淡淡的声响,楚乔站在夜风之中,默默的站了许久。直到天光发白,她仰起头来,已经接近天明。
江水呜咽,缓缓东流,竟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小雨,淅淅沥沥,和江水连成一片。楚乔摊开双手,默默的望天,只见一页扁舟缓缓摇曳而过,在那岸边上,几匹骏马迅速奔驰,马蹄如雪,马背上男人青衣蓑笠,策马狂奔。
她默默的站着,只觉得这夜里的寒气顺着万千飘零的雨丝一丝丝的渗入她的脊背。她缓缓的闭上双眼,似乎仍可见那人苍白的面容染血的唇角,还有那一只空空荡荡的衣袖,孤孤单单的飘在冷风里。
这时,河堤上那马队却突然停了下来,其中的一人转过身来还向她的方向望来。隔着浓浓的雨丝和大片的江雾,只看到一片淡黄色的衣角,隐没在乌黑色的船舱之中。
青衣蓑笠的年轻男子策马站在河岸上,望着江水中的船舶,静静不语。
“少爷,前面就是桦树郡,是个小镇,我们可以在那里稍事休息然后赶路,再往前,就是坞彭城了。”
雨丝顺着诸葛玥的脸颊落了下来,他望着江上的几艘大船,问道:“朱成,那几艘船是不是随我们一起从贤阳城出发的?”
朱成极目望去,随即点头道:“少爷好眼力,那原本是贤阳河运衙门为我们准备的船只,我们走旱路之后让了出去,现在乘坐的,应该是卞唐詹家。”
“西执岭的詹家?”
“正是。”
诸葛玥眼神幽然如古井,淡淡说道:“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世家都跳出来了,看来唐京这次真的会很热闹。”
朱成接口道:“詹家这一次全家返唐,看样子很不一般。”
诸葛玥道“他们自然是有这个想法,不过能不能成事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奴才听说,这一代詹府的家主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交游广阔,颇有些江湖势力,又与十三殿下交好,想来不是个简单的人。”
诸葛玥眉头一皱,默想片刻,随即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个娶了自己妹妹的詹子喻?”
“就是他。”朱成说道:“詹子喻自幼被送上苍山学艺,师承点苍真人,化名苍雪。十七岁下山游历之时遇上了逃婚离家隐姓埋名的詹府二小姐詹子锦。两人私定终身,并有了孩子,直到詹家的人追上之后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詹老太爷一气之下打断了詹子喻的腿,詹子锦也被活活烧死。詹家就是因为这件事,地位在重视礼教的卞唐氏族中一落千丈,不得不举家迁到我大夏,听说还是十三殿下居中安排的。”
“活活烧死?”诸葛玥眉梢一挑,冷哼一声道:“这个詹子喻也实在没用,做事之前不调查清楚,做过之后又不敢承担,断他一双腿也是轻了。”
朱成笑道:“那是,少爷英明。”
诸葛玥一笑,说道:“少拍马屁了,走吧,后天清晨之前一定要赶到坞彭。”
众人闻声齐声应是,齐齐挥鞭抽马,就要离去。这时,一直跟在诸葛玥身边的黑色战马突然对着河面长嘶了起来,任凭别人怎样拉扯,也不肯止歇,好像发了疯一样。
“流星!”诸葛玥沉声叫道:“怎么了?”
战马仰起两只前蹄,对着江面上的船只顿时发出响亮的长嘶,诸葛玥眉头一皱,挥鞭抽在战马的脖颈上,沉声说道:“你干什么?”
“少爷,流星可能是受惊了。”
“受惊?”
诸葛玥皱起眉来,再一次向那江面遥遥望去。
“腾”的一声,楚乔一下坐起身来。
“小乔,你怎么了?”明素被她吓了一跳,忙问道。
楚乔坐起身来,愣愣的说道:“我好像听到流星在叫我。”
“谁?”明素问道:“谁叫你?”
楚乔答道:“流星,我的马。”
明素笑了起来,打趣道:“怎么可能,这是在水上,你的马会游泳吗?”
楚乔皱起眉来,一把拉开窗子,外面的风雨登时灌了进来,楚乔探出头去仔细观望,可是这会雨势渐大,而且江面上起了大雾,根本就看不清楚。她皱着眉听了半晌,突然跳下床榻,披上衣服就要往外冲。
明素一惊,连忙拉住她,大叫道:“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看看,我真的听到流星在叫我。”
明素摇着头:“外面这么大的雨,出去要生病的。”
楚乔皱着眉,抓起一件外衣就冲了出去。
大雨倾盆,较刚才那会大了许多,天地间一片银白,根本望不出去。大船横在江上,船夫水手都跑出来稳定船只,并急着往外舀水,生怕会出乱子。
楚乔站在一片混乱的人群之中,茫然四顾,却哪里有流星的影子。她将手合拢在嘴边,大声叫道:“流星!”
她的声音很大,可是却被淹没在隆隆的雷声之中。
船老大急着往船舱跑,一边跑一边跟副手吼道:“跟少主人说,必须靠岸,这雨是越下越大了!”
哗哗大雨中,副手问道:“往哪边靠?”
“左岸虽近,但是水浅,撑不起船,靠右岸!”
此时,左岸岸边上,因为大雨的突然加剧,马队也不得不停下来找到一处破亭子避雨。流星仍旧在原地着急的奔走着,几乎要将那根捆绑它的绳索挣断。
诸葛玥站在亭子里,看着流星,耳朵微微一动,缓缓皱起眉来。
“朱成,你听着了吗?”
朱成一愣,问道:“少爷,听什么?”
诸葛玥没有回话,而是继续皱眉听着。可惜雨越下越大,天边还打起了滚滚的闷雷,那微弱的声音终于缓缓消失,再也没有踪迹。
诸葛玥不再说话,负手而立,极目望去,却只能看到天地间一片白亮,而那几艘船舶,隐藏在倾盆大雨中,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