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过奖了。扬州所辖州县原本就是国中富庶繁华之地,这几年风调雨顺,商旅畅通,更显得诸业蓬勃向荣。说到根本,这都是父皇圣恩浩荡,佑护天下政通人和的结果。国家大业隆盛,地方才能随之兴旺。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并州还是扬州,儿臣时时谨记父皇教诲,凡事无不以克勤克俭、体恤百姓的圣训为指导,从中受益匪浅!至于儿臣本身哪里有什么德能才干,不过是属官的夸张而已。”
对于杨广的谦虚谨慎,文帝非常欣赏,因而更加喜形于色,说道:“朕以为并不尽然。若说下官难免有虚夸的赞颂之辞,那智顗禅师的奏表却是真情实言的。”
智顗是江南天台山天台寺的禅师,也是南宗禅的始创者和著名领袖,与杨广私交甚深。
文帝对于佛学禅宗极为推崇,也非常愿意与人切磋议论。
而杨广对佛教的推崇,当然缘起于父皇。他上任扬州总管不久,就在广陵的大召寺设下“行僧斋”,隆重地接受了“菩萨戒”。为他受戒的戒师便是专程从天台寺请来的智顗禅师。受戒之后,知送给杨广……个法号:“总持菩萨”。总持菩萨是指那些修行到家、功德圆满的菩萨。在佛门,这不光是一个法号,更是一项了不起的荣誉。
自此杨广与智颧不断有书信往来,讨论佛学经典,交流本人参禅悟道的体会。对佛门有利的事,杨广更觉得义不容辞。智顗曾先后请他做庐山东林寺、峰顶寺和荆州玉泉寺的施主,他都欣然接受。而且还将智顗修建玉泉寺的事上奏父皇。文帝亲书“玉泉”寺额赐于智。由此智顗又与皇上搭上了联系。每逢节令,他都差遣僧人进京朝贡。文帝宫中的一卷《玉泉伽蓝图》就是智顗送上的。智顗还常有奏书报来,刚才文帝对杨广提到奏书,便是不久前刚刚报送来的,而且还是专为颂扬杨广在扬州的政绩而写的。
文帝对智顗所言笃信不移,他也更相信做扬州总管的阿䴙不会辜负自己,兴致所至,使他一边喝酒,一边将智顗的奏书对杨广背诵了几句:“茂绩振于山西,英声驰于江左;管淮海之地,化愚钝之民;今太平之世,路不拾遗……”
听着文帝的背诵,独孤皇后自豪地笑了。或许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她笑得那么光鲜灿烂,神采飞扬。她笑着,对杨广说:“阿赓,记住你父皇的话,江山社稷长盛不衰尽在人为,咱大隋天下还得指望着你哩!”
杨广觉得,母后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一种暗示。鼓励是明摆着的,要自己以一贯之,尽心竭力,恪于职守,让江山社稷长盛不衰,做一个不负朝廷,又深得百姓拥戴的好王好官。那么暗示呢?母后在暗示什么?就得全凭自己揣摩了。
杨广信奉南宗禅,他觉得自己此时正在参悟禅机。这些天来,他一直忘不了那一桌家宴和家宴上父皇母后的言语表情,他似乎看到了一点什么,却又拿不准,抓不住。一定要谨慎小心行事,要不然,就算父皇不降罪自己,也会贻人笑柄。
杨广在京城的半个多月里,各种名目的宴请应酬天天不断,不外乎都是王公大臣皇亲国戚的邀请,场面当然个个都安排得非常热烈喜庆,推杯换盏之间处处洋溢着对晋王昨日功绩和未来前程的赞美之词。
所有这些场面,杨广都是盛情难却,应邀而去的,是实实在在的应酬。而在频繁的各种应酬的间歇之中,他还不辞疲惫,主动地去拜访了两个人。一个是尚书右仆射杨素,另一个便是自己的大哥,皇太子杨勇。
尽管杨素是深得皇上信赖、在朝中位高权重的老臣,而对晋王亲自登门造访仍有着按捺不住的受宠若惊的激动。杨广呵呵地笑了,说:“越国公,这会儿刚交辰时三刻,摆酒上菜不是早了些吗?”
杨素也哈哈大笑着说:“难得与晋王一聚,老夫今日高兴得很哩!今日一个老臣,一个大王,咱来个开怀畅饮、慢慢叙谈,管它什么时辰不时辰呢!”
这也正是杨广希望的气氛和效果。
杨素的高兴与激动是发自心底的,这其中有着浓重的感恩戴德的成份。他是朝廷重臣不假,对国家有功也是事实,但皇上待这位老臣也的确不薄。江南平陈之后,文帝登广阳门论功行赏,给晋王杨广记了头功,这是任谁都无可非议的,他是行军大元帅,平陈之役的总指挥。而次功便记到了杨素头上,由此加官晋爵,由清河郡公晋封为越国公,官职擢升尚书右仆射。连他的儿子也封为清河郡公,拜仪同三司。
让杨素高兴非常的原因还有,晋王能主动登门拜访自己。他似乎在等待着这一时刻,所以就没有像其他公臣一样下帖子去请晋王。他觉得晋王应该来,他也一定会来的。果然,晋王来了。
杨素谈笑的兴致伴着心情的畅快而更加高涨。酒菜刚刚摆上来,他便忙不迭地与杨广连干了三杯,随后话匣子立即大开,热情洋溢、激昂亢奋的话语如滔滔江河奔泻而出。从文帝陛下当年创业时的艰险机智,到今日隋朝天下的昌达兴盛;从皇上皇后这宫中二圣治下有方、政治清明,到社稷百姓安居乐业、祥和安宁,其间还不时穿插着与秦皇汉武宏伟霸业的比拟,和北疆边陲突厥、匈奴诸族部落驯顺臣服的对照。还更多地回忆了那场奠定江山一统、国运昌达的江南平陈之战,以及陈后主荒庸误国的教训。
坛子里的酒越喝越少,嘴上的话越说越多,谈古论今,滔滔不绝。杨广只是随和着,越来越少有让他插进嘴去的机会。杨素说了这么多,却没有几句是杨广原本希望听到的话。因为杨素的话题虽然宽泛,但几乎都不去涉及眼下的朝政、宫中的轶闻,尤其没有谈及皇上皇后与太子的事情。杨广曾有两次漫不经心似地提起过这样的话头,都被杨素似乎无意识地岔开了,没有接续下去。杨广不由地暗暗钦佩,这老臣果然是一个久在宫中陪伴君王的角色,看上去十分豪放豁达,言语没遮没拦的,实际上却谨慎得很,稳健得很,既滴水不漏,又绝少那些奸诈圆滑,就像在太乙真人的炉里炼过一样。杨广知道,像杨素这样的人,一旦与他交了心,起用他做点什么事情,他的计谋和手段会更加果断老辣。
不过眼下杨素这些滔滔不绝又不着边际的话语,让杨广听得累了,乏了,那种疲惫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使他满脸倦容,喝酒的兴趣也没了。看看天色早已过午,便起身告辞。
杨广在东宫里拜见皇太子杨勇时的情景,与在杨素府上受到的待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强烈的反差。
在此之前,杨广也听说了太子在东宫里搞了个什么庶人村,但他也是一直没弄明白太子常常如普通百姓一样身穿布衣住在庶人村里的真实目的,所以他更想亲眼见识一番那庶人村的情形。尽管如此,当他来到东宫时,对太子杨勇竟是在庶人村的草房里接待他这位官居扬州总管的晋王,还是颇有些意外。
杨广环顾着这几间草房的结构与室内的陈设,脸上还是隐藏不住地流露出一丝丝惊异和困惑。他见过许多这样的房合。不论在江南还是江北,那些有着五七亩薄田和一头耕牛的农户的家居,大都是这样的草房。不同的是,那些草房都盖在原野山坡上,而这座庶人村却是建在东宫那一片巍峨华丽的殿宇之中,就更显出了几分神秘及其主人的莫测用心。
皇太子杨勇先让杨广将这庶人村由外至里看了个遍,看了个够。他觉察到了杨广的惊异和不解,但他却没有任何的解释,不论是言语的还是表情的。只要杨广不发问,太子也不说话。这倒真有些像亲兄弟了,相互之间随随便便的。
里里外外都看过了,太子请晋王在屋里北窗下的一张小方桌旁坐下,自己则盘腿在大土炕上与晋王相对而坐。下人端上两杯茶,一杯给晋王,放在了小方桌上,一杯给太子,搁在了那张尺余高的小炕桌上。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的,淡淡的,不像在杨素府上或在别的王公大臣家里那样,没有久别后重逢的热烈激动,更没有相互间过分的寒暄恭维,甚至肉麻的吹捧。就是兄弟两个见面,而且是两个朝夕相处、相知相亲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