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训又在一旁催促:“阿七,快喝吧。不喝你就是见外了。”
阿七见二人如此诚恳,只好端起酒杯:“既然这样,阿七就告罪了。”然后跪在地上,一饮而尽。
杨勇亲自斟满一杯酒,双手捧给云昭训,说:“夫人,杨勇连累了你,奉上这杯酒,向夫人谢罪了。”
如此深情的话,让云昭训鼻子有些酸酸的,她接过酒杯说:“这酒,我一定喝了,可是,皇子,话可不能这么说。皇子遭遇今天,绝不是皇子连累了贱妾,而是贱妾连累了皇子啊!”
说完,云昭训仰起头,喝干了酒,同时,两行滚滚而下的苦涩的泪水,也与这杯香甜醇厚的醴酒一起,咽下了肚里。
阿七侍候,杨勇和云昭训轮流把杯,喝得十分酣畅。
身边那棵被锯断的古槐,主干早就枯死,不知从什么时候,树干周围又生发出一枝枝新芽,茂盛挺拔地向上长着,几年下来,早发的那几枝已有碗口粗了。
云昭训指指古槐,说:“槐树早已锯断几年了,皇子每天还都在这里读书,莫非心里还在记想着往事?”
杨勇苦笑着摇摇头:“我到这里读书、休息,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往事如烟,早已消散,犹如一页书,读完便翻过去了。”
说到这里,杨勇拿起身边的那册书翻检起来。这书名叫《:慎子>,是周代慎到所著。慎到是赵国人,学的是黄老道德之术,全书共四十二篇,大意是:天下万物各有自身的规律,并遵守着一定的法则道理,才上下相安,清净而治。
杨勇翻到一页,用手指着念道:“一兔走街,百人逐之;积兔于市,过者不顾。”念完,遂感叹道:“这话说得多好啊!这里面就含着很深的道理。一只野兔从街市上跑过,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去追。因为它的名分未定,不知道它会死在谁手里,属于谁。而猎人狩猎得来的无数只兔子堆积在街市上,过往行人看也不看一眼,因为这些兔子名分已定,是属于猎人的。”
“太子之位就像积兔,立嫡立长早有定分。而父皇母后却偏要放兔走街,以至兄弟争先追逐,相阅于墙,引起了许多祸端。如果我不甘心失位,去把它夺过来,被夺的还不会甘心,再谋划着夺过去。这样夺来夺去,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结?天下百姓还有没有安宁之日?刀兵相向,骨肉残杀,对谁也不会有益。所以,我只有安心于现在的名分,就像慎子所说的:上下相安,清净而治。”
这番道理使云昭训信服得连连点头,她敬佩地说:“这几年皇子闭门读书,确实大有长进,这话说得真是透彻。”
杨勇说:“要不怎么叫开卷有益呢!”他又转问阿七,“枯死的槐树可以做什么?”
阿七是烧火做饭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枯槐取火最好使,放在取火器下面,一会儿就着,比干枯的艾草还快。”
“是吗?你试试看。”
阿七拿来一个“阳燧”,这是一种在太阳光下取火的工具。阳燧用铜做成,像个尖底杯,放在阳光下,光线就聚在尖底处,这时如果在杯底下放些艾绒之类,就会燃烧起来。这时,阿七劈来一片枯槐木,放在石桌上捶成绒絮状,将阳燧的尖底靠近槐绒,上面朝向太阳,金光聚人阳燧,很快形成高温,不一会儿,槐绒果然冒出了烟火。
杨勇乐了,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首位。阿七,你把这枯槐劈了吧,这样,取火、烧柴就都有了。”
阿七知道这是当年杨勇登高眺望皇宫,高声喊冤的树,寄托着他很多情思,怎么肯随便劈了作取火烧柴之用?就说:
“皇子,阿七虽是粗人,也知道这是一棵圣树,可不能轻易地烧了。”
杨勇毫不在意地说:“嗨,什么圣树,看见它反倒感到羞辱,不如劈了利落。取火烧柴还有些实实在在的用处。”
云昭训在一旁也说:“阿七,皇子说得有道理,你就照办吧。”
阿七点点头:“既然这样,阿七遵从皇子和夫人之命就是。”
杨勇白天喝了醴酒,吃了红烧肉,又与云昭训、阿七高谈宏论一番,觉得心平气和,非常舒畅。天黑不多时,便早早上床休息了。
正在似睡非睡间,忽然听见有迅疾的马蹄声直奔废园而来,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竟到了外室。随即,就听一个声音喊道:
“仁寿富有急诏到,皇子杨勇快快接旨!”
杨勇心里一阵惊颤:幽禁废园以来,我闭门读书,足不出户,难道还有什么罪过?还能怎样责罚?
云昭训也坐起来,慌忙穿戴。她见杨勇还在发呆,就催促说:“皇子,快穿好衣服出去接旨,慢了就是欺君之罪!”
杨勇和云昭训穿戴整齐,走出内室,只见外厅里一片明亮的烛光,几个随侍宫女已摆好香案。门前站列着一队披挂整齐、执刀佩剑的禁卫士兵,簇拥着一名手捧御旨的禁卫军官。
杨勇见这阵势,心里更是打鼓:宣旨怎么不派御前近侍,却派了一队禁卫官兵来?必然凶多吉少!他不禁两腿发软,扑通跪在香案前面,云昭训也随他在一旁跪下。
禁卫军官这才宣旨,他朗朗念道:
大隋皇帝密诏:昔朕误听谗言,废长立次,枉屈勇儿。数年圣察,勇居废园,克己自新。太子杨广,忘乎所以,凌辱上下,亵渎宫闱。广之恶行,天下共诛。原形既露,孰不可忍,即废为庶人。勇居嫡长,朕所钟爱,衔冤应白,即复立为太子。勇奉诏之时,即速驰赴仁寿宫御前,以付大事。切切此诏!
这是真的吗?杨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暗中狠掐了一下大腿,觉得一阵生疼,证明不是在梦中。那么,这就是真的了!真的是福从天降!他喜出望外一时间竟像痴傻了似的。
想当年,他被废为庶人,自觉是天大的冤枉,日奏一本,又每天爬上高高的古槐,向着皇宫大声申诉,日夜盼望着能早早得以昭雪。然而,一切努力都成为徒劳。幽禁废园五年,自己也心灰意冷了。没想到,突然间飞来一纸密诏,废园里的杨勇又成了皇太子!
云昭训见杨勇惊喜得痴呆了,诏书已经读完,他还怔怔地跪着出神,就悄悄地拽拽他的衣襟,说:
“赶快接旨谢恩呀!”
杨勇这才叩头谢恩,随即站起身,整整农裳,接过密诏。他怕刚才听得不准,就又借着烛光,将那诏书再细细地复读一遍。
传旨的禁卫军官等急了,连连催促说:“皇太子,车已停在门外。事情紧急,请太子即刻上车,尽快赶赴仁寿宫见驾!”
杨勇不答话,仍在逐字逐句地读着诏书。读到末尾,见上面没有玉玺,觉得奇怪,就问那位军官:“既然是父皇御诏,为什么没有玺印?”
那军官一跺脚,说:“咳!看我慌的,把这么大的事都忘了。临来的时候,柳尚书亲自交代,因为十万火急,密诏来不及用玺,皇上将御案上的雕龙纯金镇纸随诏带来,作为凭证。”说着,便从身上挎着的革囊里拿出雕龙镇纸,递给杨勇。
杨勇接过镇纸,仔细地看了又看,认定不是假冒,确定是父皇御用之物。他曾多次在父皇御案上见过这个镇纸。有此物为凭,密诏也就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可是,父皇既命臣下拟好了诏书,怎么会连亲眼过目和加用玉玺的时间都没有?这说明眼下仁寿宫里情况紧急,形势险恶,绝非一般人可以料想的。杨勇又问:
“仁寿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皇龙体可好?”
那个军官也如实回答:“皇上卧病已好长时间了,仁寿宫到底出了什么事,小人也不知道。小人只是奉柳尚书之命前来传旨,并接太子去仁寿宫。”
“在仁寿宫侍疾的还有哪几位大臣?”
“还有皇太子杨广和左仆射杨素。”
一听有这两个人在皇上御前侍疾,杨勇感到不寒而栗,他想:父皇年事已高,又病卧在床,对于朝廷大事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柳述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儿,只因为是皇亲,才有幸做了兵部尚书,他既没亲征沙场,又无宫廷角斗经验,怎么会是杨广、杨素之流的对手。从这份密诏和军官的讲述来推测,眼下的仁寿宫里确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了。然而,在对峙的双方中,父皇与柳述这边——一个病重老夫和一个黄口小儿——力量显然要薄弱得多。这等严峻的局势对我杨勇意味着什么?只是灿烂辉煌的金銮殿吗?谁敢说不是陷阱,不是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