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元年的秋天，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与往年的秋色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鸟瞰大地，就会感觉出与以往的不同。山川原野当中，纵横交织的一条条官道乡道上，人来车往，尘土飞扬，显得格外繁忙。

    这路行人中惟有一个人形影独异。此人就是曾做过陈朝太子舍人的徐德言，陈后主妹妹乐昌公主的丈夫。十五年前，隋军伐陈，攻陷了建康城，在一片混乱中徐德言与爱妻失散，逃到远离皇城的乡下，在朋友王根宝家中隐居下来。十几年里，徐德言一直牵挂着失散的妻子，他怀揣当年分别时的那半面铜镜，四处奔走，寻遍南北通都大邑寻找妻子，然而一直杳无音信。

    长安的东门叫春明门，徐德言从春明门进了城。十几年来，他几乎走遍通都大邑，见过无数繁华街景，是个经过世面的人。可是现在，他依然在心里对长安的景色发出由衷的赞叹。

    徐德言边走边看，又在心中感慨：难怪大业皇帝要营建新都，开挖大河！哪朝哪代哪个皇帝有这样的福份，继承了一份如此繁荣兴旺的家业。文帝治下所呈现的国运昌达，前朝历代都没有过。看来，陈亡隋兴并非天意，全在人为。正如古语所言：吉凶由人，妖不安作啊！

    第二天，徐德言起了个大早，草草吃了点东西，便按照店主指点的道路朝市场走去。日中鼓响，市场正式开市。

    顷刻间，人群涌动起来，一帮一伙地挤进沿街店铺门市。徐德言哪家店铺都不进，只在街面上蹈踺，外人看来，这叫真正的逛街。

    到了近处细看，那人是个家仆模样的老者，肩上背着一个丝网，网中的半面铜镜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老者手里举一块硬纸牌，上面几个大字非常醒目：

    “铜镜半面，售价千金！”

    徐德言的心陡然急跳起来！

    徐德言紧跟老者，两眼死死盯着丝网中的半面铜镜，看了又看：“是它，是我踏破铁鞋、走遍四方要找的东西。跟我手中的另外半面一模一样！”

    他分开众人，走到老者身边，拍拍他的肩头，悄声说：“老人家，你这铜镜我买了！”老者木然地一扭头，伸出手来，说：“一千两金子。”

    “千两黄金，我还拿不出来……”

    不等徐德言说完，老者一转脸，继续走他的路。“老人家请留步！”

    徐德言叫了一声，扯着老者的胳膊说“千两金子怎么能随时带在身上？请跟我到投宿的旅店里去，行吗？”

    人们纷纷从各家店铺里奔出来，挤在街两旁观望。三五个儿童在争抢……人们在悄声议论：

    两个疯子撞在一起了！

    左仆射杨素的宅第不仅宽敞华丽，还有亭台水榭、假山荷池，是长安各王公大臣府邸中最美的。

    杨素府中的后苑里有一座小庭院，别看庭院不大，只有十间瓦房，却是前回廊、后花园俱备，相当优雅。庭院门的上方，一块杨素亲笔草书“藏娇”二字的匾额镶嵌在白墙之中。那草书字体狂放，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贯的地方，却气脉不断，深得汉末张芝的真谛。

    藏娇二字，当然是取“金屋藏娇”之意。故事出自汉武帝刘彻。传说刘彻才几岁时，姑姑抱他坐在腿上，问他：“想不想要个女人？”刘彻说：“想。”姑姑指着身边几十名侍女问：“想要哪一个？”刘彻将侍女看了个遍，摇摇头说：“这些都不要。”姑姑最后指指自己的小女儿阿娇，问：“要阿娇好不好？”刘彻立刻笑着说：“好！如果能得了阿娇，我一定造一间金屋子将她藏起来！”

    十五年前，杨素为行军元帅，渡江伐陈立了大功。在庆功大典上，文帝把陈后主的大妹妹乐昌公主赐于杨素为妾。当时乐昌公主才十八岁，与妹妹、即当今的宣华夫人俱有绝色，有“江南二陈”之称。杨素对乐昌公主一见倾心，立即修建了名作“藏娇”的庭院，专供乐昌公主居住。

    入夜，乐昌公主坐在房前的回廊上，仰望天空那个半圆的月亮，痴痴地发呆。

    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到那一天月亮就会圆起来，而且，据说是一年当中最圆的月亮。要不人们怎么会将八月十五作为团圆节呢？天生造化，命运轮回，月亮都有圆有缺，就像她手中的这面铜镜，十几年来一直是两个半圆，天各一方。今天，两个半圆合在了一起，月亮圆了。

    月亮可以圆的，人间的破镜真的可以重圆吗？乐昌公主的思绪，又飞回到十五年前的建康都城。

    隋兵势如破竹，陈军节节败退，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皇宫的临春阁里依旧丝竹声声，哥哥陈叔宝怀抱着贵妃张丽华，兴致十足地唱着《玉树后庭花》。

    亡国之日可数，而国君仍然沉溺在声色舞乐之中，使丈夫徐德言痛心疾首，泪沾衣襟。独自悲叹，陈国将亡，这是天意啊！又对妻子说，一朝城陷国亡，时局肯定一片大乱，我与根宝逃到乡下，恐怕难有机会接应夫人。说着，他拿起一面铜镜，挥拳砸为两半，递给夫人一半，说，若是真的夫妻离散，半面铜镜权作思念之物。只要徐德言不死，即使踏平五岳，我也要找到这面铜镜，与夫人相见！

    丈夫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十多年里杳无音信，乐昌公主以为徐德言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他曾是陈朝太子含人，即便不死于兵祸，也难逃战后的搜捕追杀。她之所以年复一年坚持让人背着破镜走街过市，不过是为了履践丈夫离别时的信约，以慰亡灵，已经没有了重圆相见的指望。

    万没想到，今天他终于找到长安，圆合了破镜，并且请求与乐昌公主见上一面。当年强烈地希冀，年深日久渐渐绝望的事情，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竟让乐昌公主悲喜交加，一时不知所措。徐德言的那半面铜镜上，写着他作的一首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常娥影，空留明月辉。默念着这摧人肝胆的诗句，乐昌公主不禁潸然泪下。此情此心，她和丈夫是相通的。破镜上涂有圆月的余辉，然而人却难圆。铜镜虽破，旧隋难断啊！

    她想起昔日丈夫对自己的百般温存体贴，想起他温文儒雅的气度，想起他卓越不凡的才华……此时此刻，她多么想立即与丈夫相见啊！

    但是，不行。现在身不由己了，自己深居杨府，早已是左仆射杨素的人了。十五年来，杨素待自己不薄。居有专馆，出有专车，锦衣玉食，相敬如宾。与陈国公主的待遇相差无几。如果没有杨素的倾心呵护与爱抚，很难想象自己会苟活到今天。

    大业伊始，皇帝下诏营建东京新都，命杨素为营造总监。

    乐昌公主虽然不甚知杨素在朝廷中忙些什么事情，但是知道他确实很忙。皇上对他也极为信赖，正因如此，杨素为了皇上无不尽其所能。当初到洛阳为新皇城选址的时候，就是杨素陪伴皇上一起去的。

    到达洛阳后，大业皇帝同杨素及一帮臣僚登上了北郊的邙山。

    邙山峰峦起伏，绵延三百余里，北枕黄河，隔河与太行、王屋二山遥相对应，构成了洛阳北面的天然大屏障。洛阳的西面、西南面、南面和东南面，则有流灌伊洛平原的涧水、伊水、洛水几条河流，正南方向还有伊水流经而出的伊阙山。两座山峦隔伊水相对而立，形似阙门，故又称龙门山。北魏时耗尽巨资修建的鬼斧神工般的龙门石窟就在这里。

    洛阳就在这山河环抱之中。当年，汉高祖刘邦路过此地时说过：我走过天下许多地方，惟有洛阳最好。

    现在，大业皇帝杨广与重臣杨素也来到了这里，登上邙山之巅的翠云峰。这里古木参差，苍翠如云，相传老子曾在此炼过仙丹。

    登高望远，洛阳城尽收眼底。洛阳曾经是汉魏都城，但遭历了战火兵燹的洗劫，宏伟的故城富阙早已化为一片废墟，这不免使大业皇帝心中稍稍有些遗憾。

    但天然大势依然仍旧。

    杨广向南远眺，指着二十多里开外的伊阙山，问道“这不就是龙门吗？天造地设了龙门，自应在这里建造京都呢？”

    于是杨素坐镇洛阳监工，除有大事须亲自向皇上奏报，平日难得回长安一次。乐昌公主想，如果自己此时趁机与丈夫相会，倾诉私情，于理于情都说不过去。所以，只好委屈丈夫多等几天。因为前天有人从洛阳捎回口信，说杨素要在八月十五前回来，在家里过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