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皇后,这还用想嘛!那种穷日子、苦日子你也不是没经过,哪里比得上王妃、皇后的荣华富贵舒服!”
“真的吗?”萧后笑着问。
“真……我,我……”柳娣一时语塞,她不知道皇后这是怎么了,脑子里在乱想些什么。
“是啊,”萧后自语着,“荣华有了,富贵也享了,到头来又得了些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还是个荣华富贵!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柳娣哧地一声笑了:“哎,皇后,有金银珠玉就行了呗,怎么是空无一物呢!你看那乡间百姓,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到老还是穷得叮哨响,那才是空无一物哩!”
“至少,人是自由自在的!”萧后说。
听了这话,柳娣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劝道:“皇后,这可不是你该说的话呀!”萧后笑着问:“那该谁说?除了我,谁说出来都得杀头!”
柳娣嘟囔着:“那是呀,朝廷规制就是这样嘛!”
“就是这样?”萧后收敛了微笑,“既然就是这样,又何必设那三省六部,弄那么多文武员?那些大臣们也活该,明知不该说,说了也无用,却偏要说,自讨苦吃!”
越说越离谱了,柳娣吓得不敢再接话荐儿。她忽然想到,皇后的忿懑,可能与萧场大人最近的遭贬有关。
萧场是萧后的弟弟,杨广身为太子的时候他就在东谋事,大业后迁至内史侍郎。萧瑒性情刚正,敢于直陈谏言,因而常惹得杨广反感,但碍于萧后的面子,也就再三容忍了。
杨广从雁门回到洛阳不久,萧场就同几位朝臣一起,奏请皇上兑现奖赏力守雁门有功士兵的诺言。这就跟皇上的意愿相悖了。杨广自从雁门脱险,就不再提及此事。可是几位朝臣奏议,他又不便直接反悔,于是采用变法,重新改定戎秩:建节尉为正六品,以下依次是奋武、宣惠、绥德、怀仁、秉义、奉诚、立信等尉,每尉依次递降一阶。也就是说,即便得了这个职,也比过去同等职的阶位低得多了。即使这样,在一万五千名有功兵中又层层筛选,最后只有一千五百人得以授衔,而且只是进阶,并无赏赐。
萧场认为皇上此举大为不妥,身为天子岂能出尔反尔,背弃前言。于是再谏皇上,应按最初的承诺论功行赏。这回皇上真是忍无可忍了,怒斥萧场哗众取宠、蛊惑人心、意在利己。将他贬为河池郡守,命即刻启程赴任!
河池是边地小郡,遭贬去那里为,跟发配流徙差不了许多。既然如此,临行前跟萧后见面告别的事就连想也别想了。
柳娣想到这些,就说:“皇后,也不知道萧场大人现在怎样了?”
萧后心里也正想着此事,听柳娣提及,就忿忿地说:“他呀,更是活该!天底下甜言蜜语堆积如山,遍地都是,随便从哪里捡一点就够用一辈子的,可他偏偏……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柳娣抬眼看着萧后,品味着她的怨恨,怯怯地说:“皇后,我也说句不该说的话吧,我觉得,这几年不光皇上变了,皇后你好像也变了……”
萧后会心地笑了,抻抻双臂打了个哈欠,说:“柳娣啊,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秋风萧瑟,东方既白,一夜又过去了……
桃红柳绿,万物复苏,转眼又是阳春时节,山川原野间的风光一派欣欣向荣。
纳言苏威的心里,丝毫没感到春天的到来,一直被严峻灰冷的寒冬裹挟着。他眼中看到的不是草木葱笼,景色明媚,而是天下社稷正在向深不可测的冰窟里沉陷着。三月三是上巳节,按古有的风俗,上巳日要出外踏青、游乐,文人雅士则多戏水赋诗。今年的三月三,皇上将戏水之乐定在西苑的内海举行。
这一天,朝中群臣会聚西苑水边,与皇上一起饮酒赋诗,君臣同乐。皇上的兴致极为高涨,连饮三大杯之后,便即席赋诗一首,名日《凤艒歌》:三月三日向江头,正见鲤鱼波上游。恋欲垂钓往撩取,恐是蛟龙还复休。
皇上新诗甫出,百一片欢呼雀跃,频频举杯,称颂陛下文采空前绝后,无与伦比,堪为当世一绝,云云。皇上不胜欣喜,受贺之后命百都须作诗助兴,群臣遵旨纷纷唱和。
苏威也随臣僚们举杯喝彩,并将皇上的佳句一遍遍在心里默诵着,忽然就涌出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
“……正见鲤鱼江上游……恐是蛟龙还复休……”自古以来,只有圣上天子才可称龙,皇上今日竟把鲤鱼比作了蛟龙,当然是无意,即兴之作而已。不过,鲤李谐音,李为蛟龙,即得天下,无意中的诗作却应了谶语,此兆不吉!
苏威正自思自忖,又听得一阵欢呼,海上的水戏开始了。
当年为庆贺通济渠开河,皇上在宫城积翠池边设宴大酺,何稠献上了他设计制造的七十二水戏,博得皇上的喝彩。木偶水戏尽管精巧新奇,毕竟还不是真人演艺,总觉得有些不过瘾。为了筹备今天上巳节的游幸,皇上早早就命一班学士撰绘了《水饰图经》,将古代七十二件水事收入书中,又使朝散大夫亲督艺伎照《水饰图经》中的故事排练成真人表演的傀儡戏。这时,七十二艘木船荡波水上,每船各演一出水事之戏,诸如:神龟负八卦出河,奉于伏羲;玄龟衔符出洛水;赤龙载图出河,奉于尧;丹甲灵龟衔书出洛,授于苍颉;尧舜游河遇五老人;禹遇神女于泉上;秦皇入海求仙……七十二戏各有绝妙之处,人物栩栩如生,加上钟磬筝瑟伴奏,令人耳目一新。直看得百张口结舌、心花怒放。
除七十二艘水戏船外,还有十几只女乐酒船在水上穿梭往来,不时地为皇上和众臣添酒助兴。君臣边饮边乐,直到夕阳西下、灯火齐明的时候,皇上突然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也是一项崭新的宏伟计划,使苏威深感震惊!
皇上宣布:扬州至余杭之间八百里运河已经开通。也就是说,从此由东京沿水路可直达江南腹地杭州了。先帝开皇至今,皇上的离宫多在北方兴建,江南一带只有扬州江都宫一处,远远不足圣驾巡省之需。为弥补此缺憾,皇上已诏令毗陵郡守集兵役十万,在毗陵东南营造一座新宫苑。
随后,皇上命内侍将毗陵新苑的图纸给百传看。
毗陵郡位于扬州以南偏东三百里处,新开的运河经此南下至余杭。设计中的苑周围二十里,内有十六宫。在流觞曲水、山湖水池之间从芳夏池之左开始,依次是骊光宫、流英宫、紫芝宫、凝脂宫、瑶景宫、浮彩宫、舒芳宫、懿乐宫、采壁宫、椒房宫、朝霞宫、珠明宫、翼仙宫、翠微宫、层成宫和千金宫。此外还有四座凉殿,在清流环绕之中,四殿取名圆基、结绮、飞宇、漏景。毗陵宫苑仿照东京西苑设计,方圆比西苑小了许多,而奢华绮丽超过西苑。
正是在看到毗陵宫苑图样的那一刻,苏威的内心陡然感到了那种严冬的冰冷。在朝为三十余载,仕途职阶三起三落,猛然有这种心境,是苏威平生第一遭,不由地心中自省:莫非我真的老了?
苏威是京兆武功人。其父苏绰,曾是西魏度支尚书,以革故鼎新而享誉朝野。文帝杨坚任北周丞相时,闻苏威大名,又经高颍引荐,两人有过一席长谈,之后杨坚曾叹:相见恨晚!杨坚禅位称帝,拜苏威太子少保,追赠其父苏绰为邳国公,让苏威袭爵。不久又让苏威兼纳言、民部尚书两职。苏威上表推让,而文帝下诏说:
“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卿有兼人之才,应无辞多务。”就是说,我量材使用,你也须能者多劳。苏威这才受命不辞。
苏威的为之道,常以父训为准则。父亲苏绰在西魏时,因国用不足,奉旨定制征税之法,当时税赋很重,苏绰感叹说:“今日征税正如张弓,绝不是承平之世的税法。但愿后来之君王能将其松弛。”苏威将父亲的话牢记在心,引为己任。在做了隋室民部尚书之后,即奏请减免赋役,从轻征税,文帝言听计从。在文帝眼里,苏威的作用和才干与高颍不相上下。
有一回,文帝无故发怒,要斩杀一名朝臣。苏威听说后闯进谏。文帝不但不理睬他,反而怒气更甚,要亲自出宫斩那朝臣。苏威张开双臂挡住文帝。文帝调头避开苏威,从侧门出。苏威又疾步绕行,迎面拦住了皇上。文帝无奈,恨恨地拂袖而去。过了一会儿,文帝怒气平息,冷静下来想想,觉得苏威的劝谏很有道理,若不是他,自己就铸成滥杀无辜之错。遂召苏威至御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