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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律现在一门心思盼着周五,在监理所里表现得特别安分,经常一动不动地发呆, 没人知道他在寻思些什么。
中午周凌来接他,他手上被狱警带上了一个环, 用来追踪定位避免犯人逃跑,上面也设定了时间, 从上午十点点到下午六点,整整八个小时,时间一旦超过就会发出警报。
周凌先把人带去谢家。
柏律又要签字。这回不是什么认罪书、自首条款一类的让人有点心惊胆战的东西, 而是同意手术的文件。
谢隽廷真是好手段,早不签晚不签偏偏选这个时候。还不是因为下午要见哥哥, 柏律现在绝对会乖乖的,几乎是有求必应。
果然,二话不说。
点点坐在他身边,问道:“爸爸, 今天能一直陪我吗?我又有两个星期没见你了呢, 你不想我吗?”
柏律说“想”但还是果断摇头, “我下午有别的事。”
“我可以一起去吗?”
柏律沉默了一下, “不行。”
小孩难过地低下了头。
柏律克制了想抱孩子的冲动。
“字都签了, 现在可以走了吗?”
柏律推开椅子站起来,无视点点在他身后叫着“爸爸”,朝门外走去。
谢隽廷这回还是没有亲自开车,司机不知道去那个地方要怎么开,还是周凌过来跟他说了一会儿。
柏律看着周凌比比划划的样子,心想他倒挺熟的,哪个路口左转右转都记得很清楚,至少去过两三次吧。也对,谢大少爷怎么还会需要亲自跑呢,肯定都是周凌把人接过去。
这和女人之前说的“那阵子柏礼一直被谢家的车子送进送出”相吻合。
“接过好几次了吧?”柏律冷不丁地问。
周凌见他正看着自己,就知道这话是冲自己问的。
他点点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虽然柏律那神情有点怪怪的。却不想自己这个点头无异于承认罪行。
真是谢家的作风,柏律无不讽刺地想,不管做了什么肮脏行径都敢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
抵达之后,柏律什么也没说,立刻下车,生怕耽误了和哥哥相处的宝贵时间。谢隽廷本来想跟他交代四点半之前就得出来,结果车子才一停,柏律就直接跑得没影,什么招呼都不打,还把车门砸得哐啷响。
司机不明白律少爷为什么发脾气,刚刚砰的一声把他震得有点发懵,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问道:“少爷,你也要下去么?”
他看谢隽廷脸色微豫,想来也是不会下去,便问:“少爷我们现在去哪?”
谢隽廷随口报了个地方,不可能专门在外面等着柏律搞完。司机立刻输入地点重新导航,车子开走。
或许周凌说的没错,最近好像有点太宠着柏律了,本来那天晚上想好好训他一下,结果脑子一热居然放他跑掉;偷了手铐也没责怪什么;而这次的事情更因为觉得他没做错而什么都不想追究,甚至心情一好就给他请了假带他出来见柏礼。
但柏律这是什么态度?
在谢隽廷面前,根本没人敢发脾气,只有柏律敢放肆。
那栋楼是电梯房,不过柏礼就住在一楼,进去之后再上一截短台阶就到,出入很方便。
先是按门铃,没人开,他再次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的确是这间没错。
他开始拍门,越来越用力,还在门外叫着哥哥的名字,声音很大,但门还是没开,显然,柏礼并不在。
之前谢隽廷也说过,柏礼住在这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后来有没有走,他没管。
有可能,柏宸又逼他回去,真的已经不在这。
一想到这种可能,柏律简直有些绝望,盼了这么久的见面,结果哥哥已经走了。
什么都落空,所有的忍耐、期待、希望,全都落空。
他先是呆滞,而后疯了一样更加用力地拍门,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压抑的负面情绪,像是都要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出来一样,他把自己的手砸得通红,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并不停止,后来甚至连眼眶都红了。
“你在哪……”
“柏礼你到底在哪?!”
“为什么不来找我也不给我任何消息!”
“为什么!”
有住户从一楼经过,看到这种景象吓得绕道走,以为这人精神有问题。
柏律终于累了,停下发麻的手,无力地将额头抵在门上,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两点多,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
哥哥根本不在这,他也不来找自己。
柏律的脸色恢复了死寂,已经准备离开这里。
“小律?”
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那一瞬间柏律还没反应过来。
“小律你、你怎么在这?”柏礼就站在台阶那里,似乎也有点不相信眼前所见,直到柏律转过身,他才确信真的是他。
“哥……”柏律看到是他,眼里又开始慢慢变得柔软。
柏礼好像又瘦了一圈,围巾遮住下巴,许是从冷风里走过来的缘故,他脸上有点苍白,手里正拎着两个大袋子,柏律还能辨出其中一个袋子装的是蔬菜水果,似乎只是出去买东西而已。
才四阶台阶,柏礼却抓着扶手费力往上走。
柏律立刻清醒,记起来哥哥右腿不便,立刻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把人扶了上来。
看到弟弟突然出现,柏礼先是有些局促,毕竟他的肚子已经显出来,看到有人在总会下意识地感到不自然,但这是自己弟弟不是外人,再想到迟早要跟弟弟说的,他就又把心放宽了,冲人轻轻一笑:“既然过来了怎么没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多买点东西,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那个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只要看一眼,柏律心中的负面情绪就全都消匿。
“留不了。”他闷声说。
“怎么了?”柏礼掏出钥匙开门。
“晚上有别的事……”他可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在蹲监狱。
“没关系,”柏礼推门进去,“下次再来。”
一进门柏律就焦急地问:“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我?知道我有多想见你吗?!”
柏礼缓了一下,轻声道:“小律,我该去哪找你?去谢家吗?”
相较柏律那种质问的语气,哥哥还是那么温柔。
“你不在谢家啊,而且你不是说了么,你不会回到谢家也不想跟谢隽廷有任何联系,所以我只能等你来,就像以前那样……你总有做不完的事和计划,我只能等着你想起我。”
柏礼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丝毫抱怨,但这些的确都是事实,发号施令的一直是柏律,听从安排的永远是他。
柏律看到哥哥这样,一下就心软了,肩膀也垮下来:“对不起……”
他走过去,握住柏礼的手,“怪我……我还对你发脾气。”
柏礼轻轻摇头,“没什么,”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其实,我最近……也不是很方便见你,所以……小律,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太过实诚,居然连这种真话都说了出来。
的确,一个月前柏礼身体状况很不好,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稳,身体到现在都还在恢复期,难受起来浑身发抖痉挛,每次都是周凌过来这里,从屋里将他扶出来一直扶上车,到医生那里检查之后再送回来。
直到最近才感觉稍微好些,一个人出出进进也没有问题。
“你是不是生病了?”柏律仔细看着哥哥,“不仅瘦了脸色也没以前好看。”
柏律觉得很奇怪,哥哥明明瘦了,但为什么腰腹处却很显?然后他立刻意识到怎么回事之后,脸色整个一垮,完全没有一丝笑容。
柏礼正想开口解释,柏律却显出一副狠戾的样子。
“谁弄得?我要杀了他!畜生!禽兽不如!”柏律急促地喘气,一转身用力抓着哥哥肩膀,“告诉我是谁!”
“小律,你先冷静……”
柏律根本不听,“那个畜生究竟是谁!”
“我是自愿的……”
可柏律一点都听不进去,像困兽一样,瞪着红红的眼睛,咬牙道:“他是不是还不准你说真话?!之前见你,我就察觉你不太对劲,原来疏远我都是因为这个人!是柏家还是谭家的?!不管是谁,我都要弄死他!”
柏礼吓得浑身一凛——他极少见到弟弟这样的一面。柏律在哥哥面前总是很收敛,纯良无害,那些肮脏的事情和手段他也没让柏礼知道。
这么激烈暴戾的柏律,他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八年前他们被迫分开,一次就是此刻。
“不是你想的这样!”柏礼抬手想抱他,一边急切地解释,“我是……”
“谢隽廷肯定知道,我去找他!”柏律着了魔一样,自说自话,突然将人推开,狂躁不安地夺门而出,柏礼一惊,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用力拖住他,“小律,你听我说……”
柏礼竭尽全力拽住他,可他气势汹汹,卯头往前冲,柏礼被拖地直接摔倒在地,没有办法,他只能坐在地上朝柏律的背影竭力吼道:“我是自愿的,你去找谁都没用!柏律……你听清楚了没,我就是自愿的!”
终于有句话奏效,柏律猛地刹住脚步。
柏礼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看到弟弟突然回身,脸色低沉阴郁,大步向自己走过来。
那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害怕。
“你把那句话再说一遍?”
柏律的眼神很可怕,不是发怒而是阴沉,简直像要在人身上剜出一个洞,柏礼怎么敢再说,他上前一步,颤巍巍地伸出手,还是紧紧抱着弟弟,一双眸子焦急地望向他,“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你听我跟你解释……”
“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我,小律,如果你很生气,实在要骂要打,只能我担。”
那一刻柏礼的表情太过痛苦,还夹着细微的害怕、畏惧,直接把柏律扇醒了——自己怎么能这样!
他慌忙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深深吸气,压制住情绪后,他一把抓起哥哥的手,白皙的手背上果然有好几个针孔。
柏礼赶紧说:“前一阵子感冒,吃药没见好就去打了针,不是怀孕搞的……”他把自己的手从柏律那儿挣出来,“现在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柏律缄默下来,虽然安静了,但脸色还是很凝重。
柏礼只能叹气,无奈地看着他,“小律,我现在真的很累,你别这么闹好不好……”语气还是那么轻柔。
“对不起。”
柏律心中一酸,眼眶也跟着微微发红。
他低下头盯着哥哥的肚子,目光复杂。
“小律,这是我自愿要的孩子,你是我弟弟,我希望你跟我站在一边,不要怪我没出息好不好?”
哥哥这么低姿态地劝自己,他心中更加酸涩,“我怎么会怪你……”嗯了声,微微哽咽,“对不起哥哥,我刚刚太冲动了,没有把你弄伤吧……”
“没有,”柏礼轻声说,看到弟弟难过又狼狈的样子,走过去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抚,柏律却转过身避开了,还用力抹了把眼睛。
柏礼微微一怔,除了叹息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小律,之前在谢家我就想跟你说这件事,但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所以没有及时告诉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瞒你。”
“我不怪你……”柏律转过身,眼睛终于不再那么红了,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绕开哥哥,把门口的两个大袋子拿进屋里。
柏礼也跟着进去,“你去沙发上坐一下,我洗点水果就过去。”
柏律却跟着一起进了厨房,主动把那些蔬菜水果一样样从袋子里拿出来,“还是我来吧,你感冒刚好,别沾冷水。”
“好……”说话的同时柏礼立刻抓起另一个袋子,从厨房出去。
他一直走到卧室,然后在柏律看不见的这个地方,把落在那个袋子底部的几瓶药全都翻出来,惊魂未定地全塞到最底层的抽屉里。
养胎的药,怕自己弟弟看着挠心,柏律现在情绪非常不稳定,他不想再刺激他。
见到弟弟,他心中非常高兴,独居这么久,终于有人来看望自己。但总怕柏律一冲动,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刚刚那一下,让他的确有点惶恐,好在后来柏律还是平复了。
柏礼在离开谢家的第三天就撑着虚弱的身体回到柏家,怕期限一过惹得柏宸发怒,但回去之后发现柏宸和谭尹似乎都被事情缠身,根本没时间和精力分神去管他,后来还直接出国了,柏礼趁他们不在又试着回来这里,发现柏家的人并没有找过来——谢隽廷说的很对,柏宸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自己。
那时候柏礼终于能安下心,一个人好好在这里住下。可当天晚上他就发了高烧,浑身打颤,十分难受,那时候无人可依靠,他只好打了谢家的电话,然后周凌就带着人过来,及时把他送去医院。
可能是底子不好,柏礼怀胎分外受罪,隔三天就有突发状况,身子越来越虚,日渐销瘦,但腹部倒是渐渐隆起,这么频繁去医院打针吃药两三个月,身体状态才慢慢稳定下来,也开始进补,气色逐渐好转。
刚刚被柏律那么冲撞一下,起初还好,现在感到有点气短胸闷。
他坐到床上,缓缓地进行深呼吸,一手轻轻按着自己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