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儿起义被平定之后,山东大地又恢复了平静,但战争的创伤却摆在眼前,城郭残破,村庄被毁,人口流失,百业凋零,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恢复。金国朝廷颁布诏令,让各州县清理无主的荒地,招募流散的百姓耕种,由官府提供粮种和农具,并宣布,减免山东之地两年的赋税钱粮,让百姓修养生息。
虽然这样的政策不错,但地方官吏并没有兑现朝廷的诏令,提供粮种和农具,好在有一个叫做冯百顺的大户,提供粮种及农具的借贷业务,只在秋天收取一成的租子当做利息,相比起山那边的宁家,要收取三成的租子当利息,冯家算是难得的善人,因此,就连几十里外的人都到这里来借贷种粮。
许峰也贷了一些种粮,并租借农具,开垦了三十亩土地,他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凭借自己的能力生存下来,只有自食其力,才能不受别人的约束和控制,等到站稳了脚跟,就把夫人和如意接过来,一家人平静的过日子。
金随宋制,乡村由当地的乡绅治理,冯老爷是这里的里正,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冯锦铭在家帮着父亲处理家务,老二冯锦声在县衙里做小吏,老三冯锦渊什么也不做。
像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儿子一样,冯锦渊在大家的印象中是个只会胡闹的人,但许峰对他的印象却很好,在他刚开始耕种土地的时候,冯锦渊就牵着一头发情的公驴过来,正好许峰牵着耕牛干了一上午的活,正坐在树下休息,冯锦渊也不多说,将耕牛拴在树下,驱赶着公驴就要让它们交配。
一同来的冯管家连忙劝阻,但冯锦渊根本就不听,说道:“驴和马能生下来骡子,那畜生既有马的体格,又有驴的耐性,我就是想看看驴和牛能生下来个什么东西,要是生下来的东西既有牛的力气,又能像驴一样爬山越岭,岂不是很好。”
冯管家说道:“三爷,这那成呢?驴和马能生骡子,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这驴和牛在一块……?”
冯锦渊说道:“怕什么,就当是寻个乐子。”
牛干了一上午的活,正在树下休息,冷不防一头驴扑上来,牛连忙躲避,奈何那驴却犯了性子,冲着牛的屁股不停的使劲,牛忍无可忍,抬起后蹄就是一阵乱踢,又扭过头对着驴就是一犄角,驴被牛戳破的肚子,惨叫着跑了。
冯锦渊勃然大怒,抄起一根树枝冲上来,骂道:“畜生,连爷的话都敢不听。”
许峰拦住他说道:“你知道驴和马能生骡子是为什么吗?”
冯锦渊一愣,这样的问题正是他所好奇的,说道:“你说为什么?”
其实究竟为什么许峰也不知道,就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为什么,说道:“驴和马的蹄子你注意过吗?它们是一样的,但你在看看牛的蹄子,中间有个分叉,和驴和马的都不一样。”
冯锦渊冷哼一声,说道:“不一样就不行吗?我就不信这个邪,一定要看看驴和牛能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冯管家也说道:“三爷,咱们快些把驴寻回来吧!要是让老爷知道了,又要挨骂了。”
提起冯老爷,冯锦渊才有些害怕,说道:“这事不准给我爹说,就说那畜生是自己撞到墙上弄伤的。”但又对今天的事情大为不解,自言自语的说道:“日了怪了,这畜生跟马配种都没事,怎么碰上牛就不成了,下回的把牛绑起来试试。”
冯管家立刻苦了脸,说道:“三爷,可不敢在试了。”
在冯管家的眼里,这纯粹是不着边的胡闹,但在许峰眼里,这应该算是生物学的最初窥探,竟然想要帮助冯锦渊,想了想说道:“蹄子不一样的动物属于不同的种类,不同的种类之间是不能交配的,就好像水里的鱼不能和天上的鸟生下后代一样。”
冯锦声疑惑的看着许峰,觉的他讲的这些话似乎有道理,但又不能全然理解,迟疑了好半天说道:“你说的有道理,牛的蹄子的确和驴的不一样,不过猪的蹄子也是分叉的,下回找头猪试试,看能生出个什么玩意来。”
冯管家不住的叫苦,冯锦渊已经够胡闹了,偏偏又多了一个起哄的人,瞪了许峰一眼,说道:“后生,快去种你的地,少在这里啰嗦。”
种子播撒下去,要等到秋天才能够收获,好在春天已到,万物复苏,许峰可以挖野菜充饥,或者到山里去设下陷阱捕获猎物,日子过的虽然艰苦,但看着地里的庄稼吐露新芽,等待着收获希望的满足,许峰觉的十分的踏实,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有时候,许峰会花费近两个时辰到山那边去,不是为了欣赏山间的美景,也不是为了感怀从高处俯瞰山河的壮阔,只是为了聆听一段琴声。
弹琴的人住在小楼里,外面筑起高大的围墙用来阻挡野兽的袭击,许峰从来没见过弹琴的人走出来,他每次来,那人总是坐在楼上的窗户边,对着林海波涛弹奏。
这不是那种靡靡之音,只为蛊惑、撩拨你心里的情愫,让你兴奋的想要去追逐,忘情的想要去发泄,身体里只有狂热和冲动想要宣泄。
这是真正的音乐,它从抚琴者的指尖流淌而出,每一个音符都是心灵震颤的回响,让你感觉到什么是割舍不断的情,愧疚一生的悔,无法释怀的恨,魂牵梦绕的爱。
琴声悠悠,里面有说不尽的凄凉孤独,好似孤独的音符回到魂牵梦绕的地方,但那地方已经是一片瓦砾,荒草丛生,熟悉的景象烟消云散,只有回忆萦绕心间,变成一座石化的人像,但音符仍旧不愿放弃,拼命的想要唤醒它,让它从回往日的青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往事已不可追,只剩下残酷的现实。
等待收获的日子有了希望是件好事,但这并不能抵消食物匮乏所带来的困扰,幸好冯老爷是个善人,偶尔会在村头的打谷场上开粥场,每逢这个时候,村里的人都会去吃,大家除了称赞冯老爷是个善人之外,许多人更是守在打谷场上,吃了上午吃下午,就连邻村的人知道了也会赶来,有些人吃完以后,还会打听冯老爷下一次什么时候开粥场,好提前饿一顿,节省些自家的粮食。
许峰了解这种心情,穷苦人家什么都缺,就连村外的粪球也会抢着去捡拾,以期望自家耕作的田地里能多一份肥力,所以他们不会放弃任何这样的机会。但许峰从来不去粥场上吃,他记的云中鹤的话,别人给的东西都是毒药,你一旦吃了,这条命就没有了。
冯老爷的年龄大了,他或许不会像梅守玉那样做出惊天动地的壮举,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就算冯老爷不让你为他办事,可以后见了面,这腰板总是直不起来。
况且,冯老爷这样做,也有自己的盘算,杨安儿起义的时候,起义军败退至即墨县城,曾派士兵下乡筹粮,说是筹粮,其实跟抢也没有什么区别,冯老爷不肯交出全部的粮食,受到士兵的暴力威胁,多亏他平日里与人为善,因此有许多百姓帮着他说话,才使他免遭义军的毒手。
如今是乱世,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说杨安儿起义,虽说已经被朝廷镇压下去,可是杨安儿的妹妹杨妙真还领着义军的残部据守在磨旗山上,保不齐明天就会杀下山来,因此还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好,平日里积德行善,落难时就会有人帮一把,至少不会落井下石吧!
当然,这些都是许峰自己猜测的,虽然有些诛心之论,但许峰宁可去向冯老爷借贷,也不愿去白吃那一碗稀汤寡水的粥,这是一种他可以接受的方式,让他觉的没有丢掉尊严。
夏天已经过半,地里的庄稼结出了果实,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收获,许峰再一次去冯老爷家借粮,正好碰上冯老爷的儿子冯锦声在家,冯锦声是县衙的一个吏员,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县城,这几天是冯老爷六十岁寿辰,特意请了假回来。
打谷场上正在开粥场,为了庆祝冯老爷的六十岁寿辰,因此粥场连开三天,全村人都等在粥场上吃,可是许峰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借粮,让冯锦声很是纳闷,说道:“你这汉子,打谷场上正开着粥场,你不去那里吃,怎么跑到这里来借粮。”
许峰说道:“施舍的食物里没有汗水,吃久了人就会变懒。”他说的这个懒,并非身体上的懒,而是指依赖性。
冯锦声一愣,想不到这个满裤腿泥土的穷汉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奇的打量着许峰,说道:“哦,打谷场上那么多人都在吃白食,按你的说法,这些人都是懒虫了。”
许峰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说我,并没有说别人。”
冯锦声大为奇怪,一个种地的泥腿子,不仅能说出这样有气节的话,还能表现的不卑不亢,不像村里其他的人,见到自己总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说道:“你读过书吗!看你的样子倒是和别人有些不同。”
许峰说道:“我读过几年书。”
冯锦声说道:“这样吧!我家里的管账先生年龄大了,你既然读过书,就到家里来帮帮忙,除了一日三餐之外,每月还会有些收入。”
许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是想来借些粮食,新粮一旦收获就归还。”客气的将他拒绝了。
正说着,冯管家走了过来,看了许峰一眼,喊道:“冯贵,你去领着他取些粮食。”拉着冯锦声就往后面走,说道:“二爷,村头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该去给老爷祝寿了。”
冯锦声看着许峰,说道:“这人倒是有些意思。”
冯管家说道:“能有个什么意思,还不是个穷鬼,不过老爷倒是对他高看一眼,说他一定是个落难的王孙公子,只要来借粮食,从来什么都不问,要多少给多少,我就是搞不明白,他要是王孙公子,犯的着自己从地里刨食吗?”
冯锦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许峰,说道:“我爹说的对,这个汉子,绝不是寻常人物,能接济一下就接济一下吧。”
地里的庄稼终于收获了,尽管收割庄稼是一件很累人的活,看着堆放在打谷场上的粮食,所有的人裂着嘴笑,这几年他们饱受战乱之苦,整日生活在颠沛流离中,现在终于不打仗了,家里又有了粮食,虽说今年天旱,地里的收获少了两三成,但相比起前几年的生活,仍然感到莫大的满足。
苦熬的一年的人终于活泛过来,粮食还没有归仓,有些人就开始给孩子张罗婚事,二丫算是村子里最好看的一个姑娘,前几年吃不跑饭,人也饿的干瘦,可是几顿饭吃下去,竟然奇迹般的变水灵了,惹的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总是前去献殷勤。
这个毫不起眼的村子一下充满了欢声笑语,许峰把刚刚收获的一小半粮食给了冯老爷,这是借贷时说好的,盘算着留下足够的口粮,再把剩余的粮食卖了,买一头牛和一些农具,在把南方流行的一年两熟耕种制度引入到这里,先种上几亩地试验,毕竟现在流行的一年一熟耕作制度太落后了。
当然,这个办法未必可行,种植庄稼受到无霜期和积温的影响,也和种子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这个方法不行的话,那就种植一些水稻,虽然也只能是一年一熟,但产量要比种植春小麦高些,况且,如意和夫人吃惯了大米,也应该给她们准备些喜爱的食物。
村子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从晚饭后到吃饭前的这段时间,村里人大多会聚集在村头的大树下闲聊,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打发时间,这几天收获了粮食,大家更是喜笑颜开,聚在村头美滋滋的拉着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