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骋没有穿外套, 掀开帘子就跑了出去,留下珠帘在背后劈啪作响。
他跑得很快,脚下几乎沾不到影子,衬衫里灌满了风,整个人轻盈得仿佛是要飞起来。
玉宝斋就在雍和宫不远处。
天王殿、大殿、永佑殿、法轮殿、万福阁、四学殿……从南向北渐次缩小,殿宇则依次升高, 占据好大一块长条形的地块。这里建筑的形制和紫禁城不相上下, 又因为出了两任皇帝,被称作“龙潜福地”。
b市的本地人, 都知道雍和宫很灵的。
这里一年到头都香火鼎盛。
缭绕的白烟好像是天空中的云絮, 在高广的大殿里徘徊、升腾, 消失在看不见的高处。
顾骋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 他仰望着三尊高近两米的铜质三世佛像, 在无边崇圣的氛围之中,感觉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虽然看不清的东西仍旧是看不清的,他却微微安定了一些。
他心烦意乱、或者是懵懂不安的时候,总是会来这里找一点安定。
但其实他是不信这些的。
来这里也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 这个世界上, 没有谁理所应当满足你的期望。
就算是虚无缥缈的诸天神佛。
大概对他们而言, 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实在太过无足轻重了。就像是他小时候, 无数次午夜梦回, 在心里拼命拼命的许愿,希望能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就从来没有实现过。
也或许是他说话许愿的声音太小, 被嘈杂的红尘淹没了。
总之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
但顾骋依旧一丝不苟的践行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他会很努力,会表现得很乖很好,会自己做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
会努力优秀一些,更优秀一些。
因为他自己要照顾自己。
无论想要什么,都只能自己为自己取得。
命运这个词很有意思,好像一开始就把一切都注定了。
有时候真想看看那张空白的试卷上,正确答案是什么。
其实也没关系,尽管他不知道答案,但这些年披风沐雨,在无边长夜里踽踽独行,他早就找到了“人生”这道题正确的解法——
不外乎是改变你能够改变的,然后接受你无能为力的。
大殿内香火缭绕,善信络绎不绝,人人都在向神佛求取愿望。
顾骋并没有太多心愿,除了身体健康之外,无非是学业有成、工作顺利,毕业之后找一份喜欢的工作,攒钱买房安家,然后和喜欢的人结婚生子……
他忽然顿了顿。
喜欢的人?
顾骋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自然而然的转移了注意。
其实他还有一点心愿的,希望霍誉非也能顺顺利利。
霍誉非是他这么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这么好的人。
顾骋有时候都觉得,对方身上似乎有种天然的力量,让他无法自控的觉得向往。
应该是很羡慕吧?
每一次看到对方,他总是会想起阳光下舒展姿态的高大向日葵。
尤其在得知这株向日葵是从黑暗里生长出来的时候,他心里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可能是有点敬佩,有点怜惜,有点向往,有点感动。
还有一些同命相怜和感同身受。
顾骋自己也形容不清楚,再直观点说,就是让他忍不住想把这株向日葵移栽到自己家里,每天浇水松土捉虫,据为己有。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比喻。
他就这么想想,然后无可无不可的对着三世佛像笑了笑,退了出去。
这时他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从小到大,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总爱来这里转一转,很快就能冷静下来,然后认清现实。
经院门口依旧排着长队,因为雍和宫很灵验,请高僧加持随身物件就变得趋之若鹜。甚至还有许多外地人千里迢迢来这边排队,就是为了求一个护身符。
就算许多人都知道这其中更多的是心理作用,这里的信众从来没有变少过。
因为他从来不会把心愿寄托在这些东西上,看着长长的队伍,心里就有点好笑。
转头就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雍和宫他已经来过许多次,很熟了。当初能从p大千里迢迢找到玉宝斋的兼职,也是因为常常来雍和宫的缘故。因此顾骋也没有看路,就朝着人最少的地方随意的走着。等到身边再看不到别的游客,才注意到自己不小心走到了后院的厢房。
一个灰袍的僧人正在给刚刚扫过的地面洒水。
这里地面还没有整修过,依旧是砖地,时间久了砖缝里就积了满满的灰,风一吹就会扬出来。
顾骋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个灰袍的僧人年龄已经很大了,耳朵却很好使,他抬头看了眼顾骋,特别平和的问他:“施主在笑什么?”
顾骋连忙道歉。
灰袍老僧放下手里的水盆,打量了他几秒,慢慢道:“小施主也是来拜佛的吗?”
顾骋笑着摇了摇头。
老僧人点点头:“欲-求皆在力所能及之内,这是好事。”他停了停,又说,“但是心中但凡有所不解,过来拜拜也可以求个灵台清明。”
顾骋附和的点头。
但没有说自己具体是怎么求得清明的。
然而等了一会,还是有话想说。
他目光落在藏污纳垢的砖地上:“这些灰尘都钻进地缝里了,就算每天扫地,也只是表面上干净,就算每天洒水,也只是让灰尘不要飞扬到空气里。每一天都是在做无用功,难道不是和拜佛一样吗?只求当下心中安慰。”
老僧人诧异的看着他,却出乎意料没有生气。
反而语句里带着安抚之意:“小施主很有慧根。”
顾骋意识到自己有点无聊了。
宗教和他小时候对爸爸妈妈的畅想,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精神鸦-片。
就算他自己再怎么清醒,也应该尊重一个吸“鸦-片”吸了大半辈子的老者。
于是他收敛了自己满身锋芒,笑道:“我今天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求高僧加持,只是人太多了。我走错路,胡言乱语,打扰您了。”
灰袍老僧宣了声佛号,道:“原来如此,不如让我来为施主加持。”
看到顾骋微微迟疑。
笑道:“心诚则灵。”
顾骋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小绣袋。
声音里多了点真心的敬意:“多谢法师。”
当天晚上生日聚会的场所在“石上水”的一栋别墅。
也是霍誉非的生日礼物。
“石上水”取自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是港岛的恒隆集团和g市的兴滨地产联合开发的,把西山圈了一大半进去。
恒隆集团有宋氏持股,兴滨地产则是李允投资,最近要交由李泽接手。所以本质上来讲,“石上水”也可以算作自家产业之一。
下午的时候,他们在山脚下车,然后改乘园区的派来的电瓶车,李泽坐在霍誉非身边,顺便给作介绍。整个品牌全称是“永兴·石上水·山水田园生态城”,总共有三期,三期有各自独立的出入口和行车路线,定位也不尽相同。第一期走高端定制路线,一共只有十八栋,其中有一半都已经馈赠出去。
霍誉非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对霍启东说:“原来我的生日礼物是赠品?”
霍启东笑道:“不想要吗?不想要就收回来。”他第二句是对着霍誉守说的。
霍誉非发现了,轻轻“咦”了声。
来回在霍启东和霍誉守身上转了几圈,可惜宋誉莱和宋女士还有周简达坐另外一辆车了,没人给他揭开谜底。
霍启东看小儿子故意摆出一副“我不相信大哥会对我这么好”的表情。
顿时乐了。
就对霍誉守说:“看来你礼物选得不好,你弟弟不喜欢,但我却很喜欢,我看不如——”
看着霍誉非眼睛越睁越大,最后把好好一双丹凤眼都睁圆了,直接笑出声了。
“好了,誉非你也不要装模作样。这里你大哥去年就准备了,本来打算作为你年满十八岁的礼物。只是因为施工进度推迟,才留到今年当赠品送你。”
霍誉非心里有点惊讶。
他夸张的感叹了一句:“大哥对我真好啊,赠品都已经这么好,明年礼物如果不是赠品,我都想不来会是什么。”
霍誉守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很轻微的笑了一下:“还惦记着明年呢?”
霍誉非笑眯眯拉了拉霍誉守:“不光明年,还有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
李泽目光在霍誉非和霍誉守身上来回转了转,突然想起不久前在挂满彩灯的庭院里,霍誉非给他极力推荐霍誉守的样子——
“我大哥可比我靠谱多了。”
他回答的是什么呢?
“我有三个哥哥。”
但他仍然有点羡慕。
宋女士的车子比他们早一点到。
山里气温要低一点,空气却很清新,建筑物是灰白两色,穿插着一些伸进树冠的玻璃盒子。又延伸出许多高低错落的木质平台,和山体的地势很好的呼应在一起,平台上偶尔长出一株秀丽的乔木,要么就是一汪方方正正的浅水池,倒映着天空和建筑,人工和自然完美和一,非常好看。
虽然这次聚会是宋誉莱准备的,但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一下车就很喜欢。
霍誉非的其他朋友,今天早上就已经赶到,现在正在山腰一个活动地放松游玩。那里有一个小型高尔夫球场,还有一些休闲活动,像是划船、钓鱼、草海赛车之类的项目。
霍誉非一家和李泽、周简达两位霍誉非比较亲近的朋友,下车之后各自整理,稍作休息。宋誉莱是这次小聚会的负责人,换过衣服之后就蹬蹬蹬下来核对流程。
等到天色比较暗的时候,今晚的聚会就正式开始了。
这个时间,也刚刚好是恒隆商场最热闹的时候。
顾骋在玉宝斋工作结束,重新坐车绕到市中心买点东西。
他想买一个手机。
柜台的导购正在热情的向他介绍,这时候手机分两种,黑白的和彩色的,彩色手机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就是能浏览网页,但也更耗流量和电量。顾骋买东西的习惯是“少而精”,很少冲动购物,但在刚需上面很舍得花钱。他很快的比较了一下,选了一款外国品牌的黑色滑盖手机。
顾骋想要买手机不是一时冲动。一个是工作常常会需要及时联系,另一个则是他也意识到随身的通讯工具的必要性,尤其是在比较紧急的情况下。
就比如那晚在医院,如果有手机就能更快联系到对方。
电话卡早已经办好了。
顾骋回到宿舍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
他打开包装,先把电话卡按上去,才装上电池开始充电。
说明书上也写了,充电的时候玩手机不太好。
顾骋就打开课本开始做微积分作业,题有点难,他解了两道提就解不下去了,站起来接了杯水,坐下之后手指不由自主打开手机,把一个名字存进了通讯录里。
然后继续把注意力放回课本上。
半个小时后,他又走神了,拿起手机玩了几分钟,给那个通讯录里唯一的名字发了一条短信。
之后继续看书。
但每隔几个几分钟,他都要抬头看一眼屏幕上有没有新消息。
越来越频繁。
过了一会,他干脆合上书本,偏着头趴在了桌子上。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摩挲了两下,把屏幕侧着立了起来。
不大的液晶屏上映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有一双闪亮的眼睛。
他没有笑,神色也很平淡。
眉宇锋锐。
眼睛却很亮。
有着淡淡的期待和开心。
周简达又讲了一个笑话,所有人都笑了,包括霍誉非。
尽管这个笑话的主角就是他本人,但什么事情让周简达说出来,总是比别人说要更加有意思。
他们已经尝过几道菜,三三两两围绕着桌子坐在下沉地板的环形沙发上,这是一个二层通高的空间,一半是室内活动室温暖的壁炉,另一半是巨大的玻璃幕墙,一“墙”之隔,就是高达茂盛的乔木,郁郁葱葱。
算上霍誉非的几个同学,一共也没有二十人。因为今天霍誉非是主角,他就被安排在了最中央的位置。
大家围着他,拿谁知道霍誉非更多的糗事来做赌注,输的人就要喝酒。宋女士和霍启东刚刚送完礼物,陪他们坐了一会就上楼休息了,把空间留给这些年轻人。这样大家就更加玩得开,没有了最后一点拘束。
霍誉非倒是不用喝酒,但是他要“受罚”的。
就像现在,周简达宣布,所有人都可以向霍誉非提一个要求,或者问一个问题,他不能拒绝。
霍誉非举起双手不同意,他表情无辜极了:“这不公平,明明今天我才是king?”
宋誉莱幸灾乐祸的拍板:“可谁让你收了我们的礼物呢?”
刚刚已经过了拆礼物的环节,霍誉非确实收获颇丰。当然其中最大手笔的还是霍誉守,所以周简达就把代表着话语权的小金狗塞进了霍誉守怀里。
霍誉守接过不情不愿的凯撒,把它放在了地上。
“你们先来吧,我最后一个。”
周简达就说“也好啊”,弯腰又要去抓凯撒,小金狗灵活的躲开了伸向自己的邪恶之手,滴滴答答的凑到霍誉非脚边跳上去沙发,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搭在了霍誉非的膝盖上。
霍誉非揉揉凯撒的耳朵:“看来只有凯撒还站在我这边了?”
“说什么也没用。”周简达又重新找了个东西当做信物,问,“那么谁要先来?”
然后一圈人就嘻嘻哈哈争先恐后起来。
霍誉非被恶作剧了好几次之后,就大声说后面他只回答问题,不参与挑战。
周简达一直负责带动气氛,发现霍誉守说话很少,就转头问:“霍大哥同意吗?”
霍誉守看了霍誉非一眼:“我为什么不同意?”
周简达就装作恍然大悟刚刚想起来的样子:“大哥这么宠誉非,看来我问错人了。”
霍誉非笑了笑,正要说什么,霍誉守却突然站起来,道了声“失陪”,绕过活动室,推门出去了。
周简达顿时哑然了几秒。
霍家兄弟不合的传闻由来已久,不然霍誉非也不可能小小年纪就出国求学,一呆近十年。
场面顿时安静了一下。
宋誉莱看了看周围人神色,玩笑道:“那么就轮到我好了,我也不为难你,就问你一个问题好了。”
周简达回神,也说:“誉莱姐先问,下一个是我。”
其他的人也嘻嘻哈哈跟着排队。
宋誉莱就清了清喉咙:“誉非,你交过的所有女朋友里面,最喜欢的是谁?”
霍誉非突然用力挠了挠凯撒,抓得小金狗从他怀里站了起来。
“姐,这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不要回答。”
“为什么?”
霍誉非很惆怅:“因为太没面子了。”
“好吧,那我的答案是不可以。”
大家哈哈的笑了起来。
霍誉非叹口气,故意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说:“我还没有交过女朋友呢。”
宋誉莱不相信,就问周简达是不是真的。
周简达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真的是?”
然后就在大家的玩笑声里问了下一个:“那轮到我了,誉非你还是不是处-男?”
霍誉非立刻回答:“当然不是了。”
周简达立马追问:“那你的初夜给谁?你的右手吗?”
“这是第二个问题,一人只能问一个。”
霍誉非的一个英国同学忽然说:“我可以把我的额度让给他。”
周简达挑挑眉毛,意思是“你瞧吧”?然后故意伸出右手在空中活动了一下,眼神都邪恶了。
霍誉非嘴角一弯,忽然把凯撒放在地上,冲周简达一伸手指:“凯撒咬他!”
不知道小金狗是不是听懂了,竟然真的冲着周简达跑了过去,“汪汪”叫着,追着他绕着整个活动室转圈。
霍誉非志得意满的笑了。
这时候手机功能实在太单一,他已经没有随时玩手机的习惯。
周简达跑得都喘不过气了,撑着膝盖骂凯撒“忘恩负义”。凯撒倒是精神十足,“汪呜”一声将他扑倒在地。连带着桌子晃了一下,零零散散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霍誉非弯腰捡起手机,才发现上面有一条消息。
他点开。
嘴角弯了起来。趁着大家在和凯撒玩的时候,悄悄的溜了出去。
院子里,郁郁葱葱,清香扑鼻。空气非常好闻。
顾骋趴在桌子上发呆,几乎快要睡着了。
然后“嗡——”的一声。
手机震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顾宝和霍宝就像是由同一株叫做顾承岳的枝干上开出的两朵花。雍和宫同一个场景,他们俩的想法都非常相似,誉非是随便求求,反正也不一定会实现,因为自己重生所以还抱了一点点希望,对余敏之的解释也很圆滑。顾骋则是压根不相信,对老僧人礼貌,心里却不屑一顾,认为对方是在精神鸦-片,但是对方说到心诚则灵的时候,又忍不住心诚了一把。我就想,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他觉得安全,觉得幸福,是不是有一天这种身体深处的决烈会慢慢消散,那一丝丝潜藏的柔软会慢慢滋长。但如果反过来呢?如果有人打碎了希望,他变成什么样?——精分成读者视角脑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