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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太后
    这段时日, 思茹一直住在公主府里,大多时有顾东章在陪她,或是与晋阳公主聊天谈心, 反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坐等着回祈州那一日。

    却不知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九月九日重阳节。

    皇帝本想为太后大办寿诞,太后却向来是个力行节俭之人, 坚持要去宝华寺茹素修行一个月。皇帝拗不过她,只得下令派数百皇家侍卫与宫仆与之随行。

    然而又被太后婉拒了,她说既然是清修, 所求不过六根清净,还是低调一些的好,遂仅带了两个经年的老宫妇同去伺候, 其余人等一概留在了宫中。

    皇帝岂能放心的下,依旧派了护卫将宝华寺重重围守起来。

    故而能入佛寺的人不多,七王爷就是其中之一。

    自七王爷的生母德妃死后, 他便一直由当今太后抚育长大, 二人母子关系素来亲厚。甚至在外人看来,太后待他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今天子,还要好上一些。

    七王爷等候在太后所居住的小院里,眼中是清幽佛门, 耳边是梵音钟鼓, 不觉心境也平和下来,以至于太后回来的时候他并未第一时间发觉。

    “肃儿。”她虽穿着素纱禅衣,年逾花甲, 亦可见当年之风姿。

    李肃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温言笑道:“佛门清修之地,不必拘俗世之礼。哀家一众子女中,当属你最有孝心,连皇上都没你这份心……难得你肯来看我,咱们母子俩便坐下来好好说说话儿。”

    “母后言重了。”看着她慈祥温和的面孔,李肃怔忪了片刻,一时想起了幼时承欢膝下时的场景,似乎可以暂且将一些情绪抛之脑后……

    可他心中的那片阴霾确实已经占据了太久,久到时时刻刻都难以忘怀。

    “皇上日理万机,儿臣不过是个闲来无事之人,岂敢与之相较。”

    禅房内行香绕佛,太后亲自烹茶一壶,二人对榻而坐。

    太后莞尔,打趣道:“这年岁,连大名鼎鼎的贤王也自称闲人了么?那哀家岂不得立刻入土,才不像个吃闲饭的老太婆?”

    李肃忙道:“儿臣不敢,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太后含笑睨了他一眼:“听说你最近在西北又破了大案,立下大功一件。想你这么多年来一直为皇帝分忧,为大齐立命,皇帝每每在朝堂后宫提起,对你都是赞不绝口。”

    李肃道:“不过是儿臣的本分而已。”

    太后颔首:“你与皇帝手足情深,也是哀家之幸。”

    二人相对坐着饮茶,许久都没人说话,李肃细细品着太后口中的“母子情”“手足情”,不由自主地觉得那茶的味道也恶心起来。

    太后不是旁人,自小看着他长大,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肌肉牵动,都被她看在眼里。

    “肃儿,你今日来,可是有话要问哀家?”太后淡淡开口。

    “……”

    不知是那太后眼光太过毒辣,还是自己已经快熬不住了,喜怒竟形于色?李肃为没有掩饰好自己的情绪感到懊恼,他一口喝完那盏茶,心情更是难抑。

    一个压抑在心中已久的问题被问了出来。

    “母后,过了这么久……您能告诉儿臣一句实话么?”

    太后微微扬眉,侧首看了看禅房中的两个宫妇,示意她们退去。

    她自顾自地捻着佛珠,掐珠到母时,又转过头来继续捻,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李肃看她掐了三轮,方用极低沉的声音问道:“当年……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二人说起话来比那燃的檀香还要慢,两个人也耐性十足,一个一言不发,另一个就安心等着。

    太后去换了盘香继续点上,才回到蒲团上重新端坐,又掐了一轮佛珠,才道:“你既已知晓,又何须再问?”

    “……”李肃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那么,是默认了么?

    “儿臣一直敬母后如同生母一般,也从未有过僭越之心,为何……为何非要如此?!”他紧紧咬着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为了皇帝。”太后语气十分和缓,坦言道,“当年德妃母家势力过于庞大,为了不威胁到当时太子的地位,哀家不得不这样做。肃儿,哀家以为,你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懂得何为帝王之术,何为情分的分寸。”

    李肃的眼神变得怨恨起来,喃喃道:“分寸……儿臣确实懂得分寸,要不怎么会与仇人共处了这么多年?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不过是个笑话……呵呵,笑话!”

    太后垂眸面无表情地看他:“肃儿,哀家且问你,这么多年,哀家待你如何?皇帝待你如何?”

    李肃的拳头藏在袖子里,攥得指关节发白,齿间艰难地挤出四个字:“皇恩浩荡。”

    实在是太讽刺了,皇恩浩荡。

    他们几乎将德妃宁氏的母家灭族!不留一个活口!

    “阿弥陀佛。”太后低低念了一句。

    “这就是您年年来宝华寺吃斋念佛的原因?愧疚?还是担心下地狱?”七王爷目露凶光,全无了平日的温雅之气。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太后默念着这四句佛偈,手指掐过那母珠下方一点凸起之物,而后沾了一下那杯口边缘,举起茶盏,仰头饮了下去。

    她想,这是她亏欠宁氏一族的,也是她还能为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肃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他变了脸色,问道:“你们瞒了我这么多年,为何,为何今日肯认了?”他起身一把夺过那白瓷茶盏,那杯口的一点红褐色触目惊心!

    太后身子微微后仰,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

    她轻轻阖上双目,手指依旧在一轮一轮地捻着佛珠,口中诵念不断。

    末了,嘴角溢出一丝猩红的血液,沿着下巴滑落。

    啪嗒一滴,落在了素衣上。

    “贤不可毁,祸必灭己。”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肃儿,毁己与毁人同罪。”

    与此同时,就在离宝华寺百里之地的皇宫,大齐皇帝收到了来自西凉王努巴尔的密函。

    密函中包括一些西凉前国师塔厉与大齐七王爷李肃之间往来的书信,坐实了二人暗中联手策划军械案的罪名。

    原来当年塔厉的父亲张国师,就是先帝德妃的亲兄长宁以甄,也是李肃的亲舅舅。那年宁氏满门抄家被灭,宁以甄诈死逃脱,一路逃亡到西凉,被牧民所救,侥幸捡回一条命。从此他立下重誓,迟早要举兵杀回大齐,为宁氏满门复仇。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宁以甄费尽心机,最终还是一败涂地,还死在了自己野心勃勃的亲儿子塔厉手上。

    塔厉一心只想造反当上西凉王,这与远在大齐的表弟李肃几乎如出一辙。二人一拍即合,定下军械案的计划,由李肃负责盗运大齐的军械入西凉,再由塔厉重新铸造成张国师所设计的神兵利器。事成之后,二人各自分赃,再行谋划叛乱。

    当时李肃手中还没有自己的兵力,辛城的军器局又被西凉王发现,于是塔厉将所有制成的军械独自吞下,先行起事,局面一度大好。

    李肃再与其沟通时,塔厉却一概不理,也不肯交出宁以甄所绘的图纸。

    李肃一怒之下撕毁二人盟约,正好在小安阳侯回祈州汇报军情时,率兵支援西凉,平定塔厉叛乱,并偷偷派人在前一日潜入王城将其活捉。

    后来李肃在顺水推舟,施计将军械案嫁祸给龙骧将军,攫取他十万兵马的统帅大权,似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皇帝阅信后龙颜大怒,急诏李肃入宫,却得到了李肃在宝华寺杀害太后的消息。

    李肃不知所踪。

    直到七日后,京中传来消息,李肃在西北举兵造反。

    原龙骧将军麾下近十万大军如今归属逆臣李肃,无人敢与之抗衡。于是在一路畅行无阻的情况下,他只用了十余日,便将大军开到了天子脚下。

    三年来,皇帝不仅派七王爷李肃北上,作为钦差明查军械案。同时趁小安阳侯回祈州的机会,命他暗中调查。

    对于小安阳侯从祈州带回来的消息,皇帝明面上不闻不问、不信不管,实则早就有了打算……

    十万叛军兵临城下,李肃以为自己的复仇大业即将告成。

    然而就在他下令攻城之时,却发现大军毫无预兆地忽然不听他指挥了。他拿出兵符,试图号令三军,仍旧只是徒劳。

    “龙骧将军死之前,将真正的兵符交还给了皇上。”

    “为免伤亡,沿途官府才受命自行让道。”

    “他们只是佯装听令,只待在京城外反戈一击。”

    李肃听到亲兵来报,一颗心凉了半截。

    那个看似文弱温厚的皇帝,他终究还是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