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京城, 已到了深秋。
郊外前一日还是黄叶连天,一夜天气骤冷,叶落满地。
一座小小的庄园隐藏在山水之间, 相比于京城的纷纷扰扰,这里宁静得好似世外桃源。
七王爷李肃的这处栖身之地知道的人极少,顾东章恰好是其中之一。
那时顾东章还是个毛头孩子, 受不得拘束,成日在皇宫里窜上窜下闹腾个没停。大约因为他是已故安阳侯的嫡长孙,又或他十分聪明伶俐惹人喜爱, 皇帝对他偏偏万般包容,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但总有老虎屁股摸不得的时候,那会儿顾东章也没少挨罚。
李肃从前就很喜欢这个臭小子, 于是经常带他出来放放风。
这座山庄建在碧云山顶,春夏期间都掩映在森森茂林之中,直到秋叶落尽时, 碧云天, 黄叶地,景色堪称独绝。
顾东章幼时来的那一次,也是这样的时节。
那时他跟在风华正盛的七王爷后面,漫山遍野地嬉笑玩耍, 如今旧地重游, 他却是奉旨来捉拿反贼入宫论罪的。
叛乱虽已平息,然而李肃却逃了。
皇帝说,他与逆臣李肃乃亲手足, 念在李肃辅佐他多年,于社稷有功,且他不忍见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只要李肃肯回宫认罪,交代太后死因,皇帝依然可酌情宽仁以待,饶他不死。
对此,逆臣人人喊打,而朝野上下无不交口称赞皇帝宽广似海的心胸。
得君以仁善治国,大齐之幸也。
顾东章怔怔凝望着那山间白墙灰瓦,一时有些恍惚。
一名红衣女子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背后,短剑如风而至——
顾东章背后像长了耳朵,身子稍稍朝一边倾斜,有惊无险地避开这一剑。
那女子偷袭不成,已知正面相交绝非他的对手,却不依不饶地再度持剑抢上来,一招一式凶悍异常,有种“宁可自损三千也要伤敌八百”的气势。
顾东章却并不出招,只是连连闪躲。
“晚荷,住手。”李肃出现在二人旁边,他语气平淡,却十分威严。
晚荷闻言动作一滞,可是仅仅一瞬,又行云流水般抢攻上去,剑尖直指顾东章的咽喉。
这一次,顾东章没有避让。
剑尖停在了离他一寸的地方。
晚荷习惯了听从命令,即使这一次,也不例外。
李肃沉沉道:“小安阳侯是一个人来的,他不会害我,他要害我你也拦不住,放他进来。”
晚荷迟疑了片刻,还是收回了短剑。
顾东章随他进入庄园,发现不知何时,这位如月下松柏一般的男子,背部竟然也微微佝偻起来,却不减当年清傲之气。
他们步伐很缓慢,一段短短的林间小路,走了似乎有几日几夜那么长。
晚荷跟在他们二人后方十余步的地方,始终提着短剑,下意识地屏息凝神。
李肃的声音轻缓得像山间的风:“多日不见,小侯爷别来无恙啊。”
顾东章一愣,道:“王爷……”
李肃挥手打断他:“我已不是王爷,成王败寇,无需再用昔日之称。不知小侯爷此行,可有圣意传达?”
“西凉王寄来的信件,我都看过了。”顾东章回首看他,“七叔,容我叫你一声七叔……当日你在宝华寺对太后动手,是为德妃娘娘与宁氏一族复仇么?”
“太后不是我杀的。”李肃幽幽道。
顾东章默然,这个答案倒是与他猜得分毫不差。
“太后自尽而亡?”
“她自尽,却不是出于对宁氏满门的悔罪,东章。”李肃凝眸,目光中沉淀的悲凉一丝丝地晕散开来,如同秋风,如同落叶。
“我曾以为,她到底于德妃存有愧疚之心,于我存有母子情分。东章,都是我太天真!这般年纪了,如她所言,依然不懂何为帝王之术,太天真!”
他略微有些激动,嘴角有些抽搐:“到头来,她所做的一切,依然为了皇帝!为了她的亲儿子!”
顾东章何尝不知。
皇帝这些年虽然对他这位弟弟有所忌惮,奈何李肃其人做事滴水不漏,皇帝又十分在意他在人前维持的那张兄友弟恭的面孔。李肃才贤具备,功绩无数,他挑不到李肃的错处,自然就没办法对他动手。
然而军械案后,李肃野心昭然若揭。皇帝苦于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便索性将他算计在内,自以为万事俱备,却见他一直按兵不动,拿了十万大军也没有要造反的意思。
皇帝生怕他势力继续暗中扩张,惶惶不可终日。
太后看在眼里,便心甘情愿地替自己的儿子做了这个“东风”。
太后死在宝华寺,李肃难逃罪名,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提前举事叛变。
可笑的是,皇帝却在那天收到了李肃与塔厉通信的罪证。
“我与太后母子一场,原没有想要她的命。可她,却想要我的命……”他的叹息卷入风中,化作一缕悲鸣。
晚荷泪水夺眶而出,恨恨地道:“义父,老巫婆死不足惜,让我再去杀了那个狗皇帝,替宁家报仇!”
当年德妃死时,皇帝年方十二。
去母留子,是太后下的命令;诛杀宁氏满门,却是皇帝的主意。
是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东章,你知道他有多在乎他的‘仁德’么?他不想双手沾血,不想自己背负兄弟相残的恶名,便将一切推给他身边的人去做,包括生他养他的母亲,包括……”
“包括我。”顾东章淡淡地道,“所以今日,我是来放你走的。”
李肃愕然。
“当日东川驿馆之后,我回京面圣,屡次提出军械案诸多疑点以及对你的怀疑,可皇上却一直不为所动,直到龙骧将军死后,他任由你掌管西北道大军,我便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十万大军,怎可随意拱手让人?李叔,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么?”
李肃摇了摇头,闭上眼:“多年企盼之事终将一日得手,我确实太过心急了……”
“龙骧将军是怎么死的?”
“狱中暴毙而亡。”
二人沉吟片刻,都在思索这“暴毙”背后的含义。
“皇上他……其实是个好皇帝,这些年大齐国泰民安,朝政稳定,百官和睦,与他所推行的‘仁德之术’不无相关。”顾东章顿了顿道,“不过他确实对不起宁氏一族,也从未真正信任过你,你怨恨多年,他也忌惮了多年……”
“李叔,你走吧。”
晚荷:“……”
李肃笑道:“你奉命讨贼,却不抓我回去,皇帝会放过你?”
“不过是我‘无能’而已,皇上‘仁慈’,又怎会多加苛责?”顾东章一哂,“何况我本就无心朝政,闲人一个,他对我也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李肃道:“东章,你实在无需如此。我李肃一生未娶只为复仇大业,始终孑然一人,又怎会在乎生死?自从我背叛他的那天起,便早已料知今日下场,事败身死,本应天命。”
顾东章道:“李叔此言差矣,‘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皇上既然‘不想’手足相残,你不如成全了他这份仁义之心,从此两相安好,各自逍遥。”
“只是这碧云山庄,你恐怕是住不得了。”
李肃昂首望了望这萧索的碧云山庄,“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果真要走了么?
……
那日顾东章独自从碧云山离开,回到京城,直奔晋阳公主府。
他知道,如果告诉皇帝自己没有找到李肃,皇帝表面上虽不会责怪他,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允许他回祈州。而伴君如伴虎,他们多在京城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可惜等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已经迟了。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早已不在公主府中。
只有一个丫鬟瑟瑟来回:“今儿一早,皇后娘娘便派人来将姑娘接进宫。”
他心中陡然一沉,急问:“那公主呢?”
那丫鬟痴看着他那张俊颜,努力将自己拉回神来,细声细气地道:“公主殿下这两日都不在府里,奴婢也不清楚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完结!
明天ti决赛,考虑到中国队赢了的话,我要出去浪一波,输了的话,我估计无心码字……就请一天假吧。
周一晚8点准时完结~撒花~
届时奉上大红包感谢一路追文的小天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