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祤洛见两人一起进屋来了, 搁下书册,从书案后走出来,“你们二人一起来了。都坐吧。”
“臣恰在宫外遇见了沈大人。”王立顺说着, 到一旁搬了把圆凳, 搁到青辰身后,“沈大人, 您坐吧。”
朱祤洛见了忙阻止他,“王师傅, 你的手一直不好……只让侍人来就是了。”
“殿下, 臣这手虽叫大火烧伤了,但为沈大人搬张凳子不碍事的。”他摸了摸自己的手,道, “沈大人, 下官知道大人才智非凡,定可好好辅助太子殿下,为殿下出谋划策。方才见大人不愿搭理下官, 下官心有困惑, 竟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若是下官有做得不好的,还望大人赐教和海涵。”
先摆出低姿态博取同情, 再暗指她恃才傲物, 他果然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青辰看着他,平静道:“王大人早我入东宫,又年长于我,是我的前辈, 青辰怎敢对大人不敬。三国时,董卓进京,曹操不得已抄小路逃回家乡,在路过朋友吕伯奢家时,曹操见他一家人磨刀霍霍,误以为他们要杀自己,于是先下手为强,把他们一家都杀了。后来,他才发现,其实吕伯奢只是准备杀猪款待他而已,是他自己误会了。之后他勉强为自己辩解,无奈只得了一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今日之事,也是如此。方才在殿外,青辰只是正想咳嗽,恐在王大人面前失了礼,这才暂不与大人言语,想必是因此让大人误会了。”
王立顺既然想挑拨离间,诋毁她的形象,那她就举个曹操的例子,暗指是他误会了她。她本意是不想失礼于他,是好意的,而他或许是猜疑过度,或许是像曹操一样,先下手为强污蔑好人。
她把这一层可能摆在朱祤洛面前,朱祤洛就算是不信,多少也会往这方面想一想。
而朱祤洛最喜欢听三国的故事。在上次与她的对话中,他就引用过刘备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曹操的这个故事,他一定也听过。
其实,口舌之争实属无谓,青辰本来是不屑于做这些的。但今天她要跟朱祤洛商讨赛马之事,为了保证能按计划顺利进行,此时不宜让朱祤洛对她产生误会。
此外,王立顺刻意以伤手博取同情,也让她想到了徐斯临,这两天她路过翰林院讲堂时,都没看到徐斯临。虽是他只受了小伤,但到底是为了她,她的心里还是有一点愧疚的。
王立顺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这般信口雌黄,在她来东宫之前还向太子进过谗言,她便也没有必要一直忍让了。
“王大人与我既都已在东宫,那便都是太子殿下的辅臣。”青辰平静地继续道,“我们看待彼此时,应该首先相信对方怀着善意,而非揣测对方怀有恶意。如此,我们才能相信彼此,齐心协力,共同辅助好太子。您说对吗?”
王立顺听了,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这个人三言两语就把问题的焦点转到了他对人的心态上,着实是狡猾!不过他对自己很自信,或者说,是对朱祤洛很信任。五年多了,朱祤洛一向是对他深信不疑的。不论别人怎么说,他相信的,只有自己。
他看向朱祤洛,满怀信心,等着这个一直信任和依赖自己的人,为自己说话。
少年储君看着生了矛盾的两人,一时有些为难起来,稚气未脱的俊脸上,烛光轻轻摇曳。
片刻后,他让人给王立顺搬了凳子,抬抬手道:“好了好了,既然是个误会,那便让这事就此过去吧。二位师傅都不要放在心里了。”
对于两人各执一词,朱祤洛是这么想的:青辰气质清和,又肯静下心来认真去看那么多卷册,看着并不像恃才傲物之人。王师傅肯定是跟起初的自己一样,先入为主,觉得他蛊惑君王、攀附奸佞,心里还对他还存有误会。
他该与王师傅说说才是,他好好与他分析,他一定很快就能明白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那双在大火中救起自己的手,始终是自己最信赖的一双手。
这两个人,哪一个他都不想委屈了。
“二位师傅快坐。”
听了朱祤洛的这一番话,王立顺的心,凉了。
朱祤洛谁也不帮,对于他来说,那就是帮了沈青辰。因为以往谁得罪了他,朱祤洛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替他出气的,从来也不会说这么一碗水端平的话。
这个沈青辰,他凭什么?来东宫不过短短的时间,凭什么跟他平起平坐?
王立顺看着青辰,只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等着。
朱祤洛见两人都不说话了,以为误会已化解,便放下心来说起正事。
十二岁的少年睁着明亮的眸子,对青辰高兴道:“本太子按你那日说的,假意不答应察合台汗国赛马,他们果然现出了得意的神色,暗讽我大明无人。过两日是上元节,宫里又会设宴款待他们,到时候,沈师傅便与我一同出席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朱祤洛自己都没发觉,他对她的称呼,已是由直呼其名,变成了与王立顺一样的“师傅”。
对于这层本人都未察觉的信任和亲近,却是让王立顺目光一滞。
宫里元宵节的宴席,比正旦那日的规格更高,只款待番邦使臣和朝中重臣,除了筵宴,还会请他们一起观赏烟花。沈青辰不过是个六品官员,朱祤洛竟要带她出席?他从来也没带过自己。
王立顺想着,忍不住开口道:“殿下,上元宴席皆是贵宾,这样恐怕于制不合……”
“无妨。”少年储君抬了抬手,瘦窄的肩上四爪黄龙随之而动,“本宫是大明太子。”
“若是连带个人赴宴都办不到,还算什么太子。”他说着,目光落在青辰身上,青涩的眉眼间透着坚定,“沈师傅就放心出席吧,也好在一旁提点我应对,务必要让他们应下赛马的条件与赌注。”
青辰微微点头,“是。”
朱祤洛毕竟只有十二岁,面对察合台汗国的使臣,她也担心他出了差池,她在一旁看着,也好随机应变。
“那天,宫里会放很好看的烟花,还有猜灯谜的游戏。”朱祤洛弯着嘴角,颇有些孩子地对青辰道,“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多谢太子殿下。”
说到这里,有内侍来提醒,朱祤洛该去文华殿听讲了,青辰与王立顺便从他书房先退了出来。
步下台阶的时候,沈青辰下腹忽然一阵疼痛。
她不由自主的略弯下身子,一只手本能地捂住腹部。小腹处一阵阵疼,丝丝缕缕拉扯着,很是坠重沉闷。
王立顺看了她一眼,心中生疑道:“沈大人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好像很难受?”
青辰勉强直起身子,强忍着疼痛道:“没什么,大约是……过年吃坏了肚子。”
“哦?这大冷天的,吃的都是热食,还能吃坏了肚子?”王立顺一脸狐疑道,“沈大人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要是这隐疾严重,可是不能留在太子身边的。
青辰看着他笑了一下,“若是吃坏肚子也算隐疾,那人人都有隐疾了,也包括王大人。”
王立顺将信将疑地走了,青辰抱着书册,忍着痛走出了慈庆宫。
她没想到,月事竟突然来了。
因为年幼时营养不够,所以她打小身子就不太好,气血很虚,体质偏寒,月事也常常不准,每次来的时候小腹都会很疼。
最近这几天,她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没有休息好,再加上日积月累的劳累,这次月事的便疼得尤其厉害。
到了下午散值时,这种疼痛依然没什么好转。
青辰出大明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的下腹依然一阵阵坠疼,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剜着她的身体,带着抽搐之感。走一会儿,她就得弯下身子歇息一会儿,实在是疼得厉害。
大冷的天,她的额角却是冒着细汗,一张脸也有些苍白,秀气的眉尖蹙着。
这时,一件宽大的披风覆上了她的背。
她回过头,怔了一下,是宋越。
宋越才在内阁批完公文,才出大明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身子微微弓着,双手捂着腹部。此刻,她的脸上神情恹恹,面色是他从未见过的苍白。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上车。”
上了马车,青辰贴着宋越坐着,下腹一阵阵的疼越发明显,浑身冷汗涔涔。她不由捂住了腹部,头仰起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小口喘气。
宋越长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带,叫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她的身子瘦,虽然穿了厚厚的冬袍,但还是填不满他的长臂,纤细的身子柔若无骨。一道微弱的光线自帘逢透进来,落在她的颈侧,细腻的肌肤白得欺霜赛雪。
“那个……来了?”他轻声问。
“嗯。”青辰有些无力道。
他用披风盖住他们俩,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能做什么?”
青辰微微摇头,“这种疼,没办法的。”
他垂下眸看着她,“那就安心地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嗯……”
青辰应罢,轻轻地吐了口气。如果不是遇上她,今天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家。
车厢内,炉火烧得很旺,熏得人浑身热热的。他的身子坚实得像一堵墙,也很温暖。她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这样的感觉让人觉得很踏实,好像什么也不用害怕。小腹,好像也好一些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睡着。
过了一会儿,青辰睁开眼,抬起头看着宋越。
“怎么了,睡不着?”他轻声问。
“嗯……你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那天徐斯临受了伤,我心里愧疚,心里有些矛盾,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就匆匆搬回家了。”她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他是徐延的儿子,但又是我的同窗。有的时候,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理解。”他温柔地看着她,抚了抚她额角的绒发,“但凡是有良知的人,就做不到心安理得。哪怕面对的是……奸臣之子。我只是担心你为了这些又茶饭不思,伤了身子,怎么会生你的气。”
青辰静默半晌,然后抬眸看着他,只觉得心里是暖的。他总是这么冷静淡然,这么理智成熟地看待世事,这么理解她、包容她。
“在想什么?”
“好像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你,老师。”
“好看还是不好看?”
她听了不由微微一笑,“我还以为,阁老大人在乎的只有社稷百姓,却不知你也在乎长相。”
他眼梢一挑,“在喜欢的人面前,谁都会在乎的。”
对着他漆黑深邃的双眸,俊逸无双的脸,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落向了别处。
“肚子好些了么?”他问。
“嗯。”
他垂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样应该不会加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