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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沈谦是顺天府推官, 负责审理顺天府百姓的案件。

    昨日一早,有人到顺天府拦住了顺天府尹,大喊冤枉, 说是自己的兄弟被判错了桩命案, 因为推官沈谦收取了贿赂。

    官员的案子归大理寺负责,所以当日大理寺便将沈谦拿了, 并且匆匆立案。

    大明朝对官员的刑罚尤其严苛,所以三法司和锦衣卫这些掌握刑罚的部门, 在朝廷内权力很大。但凡是被带到了三法司牢狱或是诏狱的官员, 如何审讯都是主审官一句话的事。刑讯逼供是最常见的手段,一般来说,只要是不把人弄死, 主审官可以采取的刑讯手段有很多很多。

    昏暗的牢狱内, 主审官大理寺正背着手,睨着沈谦道:“沈谦,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身为顺天府推官, 为了一己私欲, 在牛雄酒后杀人案中收受了被告的贿赂,颠倒黑白、包庇真凶, 造成了冤案。所受贿银, 被你用来接济了你的侄儿沈青辰,也就是现在的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左春坊赞善。本官所言,你可认罪?”

    话音落下后片刻,沈谦抬起头来, 平静道:“我不认。”

    灯火下,他的一张脸风华无双,仿若茫茫雪原上绽开的白梅。

    其实,在他写信给赵其然,透露蓝叹有可能被陷害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徐党,大约是逃不过徐党的报复了。

    徐延身为内阁首辅,多年来把持朝纲,党羽势力遍布朝廷上下,大理寺自然也不会例外。大理寺这些人,平素就是与案件打交道的,熟知刑法和裁决要点,他们要给他定罪,他就很难翻身。尤其是受贿这样的事,只要是原告被告都被买通了,有人站出来认给了银子,他就很难自证清白,一张嘴怎么说也是百口莫辩。

    可他对于自己的选择并不后悔。因为有一种东西不允许他坐视不理,它叫作良心。这个世道已经很黑暗了,不能再黑暗了。

    在青辰还小的时候,他就教导过她,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自己,当然也要以身作则。

    哪怕是四周只剩下铁牢枷锁,一盏枯灯。

    这时,主审官惊堂木一拍,又道:“大胆沈谦,原告被告均已承认,供词一致,你竟还敢狡辩,分明是罔顾朝纲,目无王法!”

    他看着他,缓缓道:“奸臣当道,已无王法。我没有收什么银子,此事更与沈青辰无关,我是不会认罪的。”

    面对徐党的欲加之罪,他知道反驳也是徒劳。他做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会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他如果痛快地认罪,或许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可是这样一份涉及青辰的口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的。

    这么多年来,他照顾她,教导她,守护她。他已经习惯了为她付出,习惯了将她的成长当作自己的精神寄托。到现在,他人到中年,已没有多少前程可以奔赴,只剩下了岁月可以回头。而她,也已经变得越来越优秀,已经成长为一名心正奉公的大明官员了。

    他为她骄傲,也为自己骄傲。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情感,就让他一直放在心里,然后有一天,带进尘土。

    今天所受,或许,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次守护了。

    “来人,罪犯沈谦拒不认罪,给我用刑!”大理寺正的声音,在空寂的牢狱内萧然回荡,仿佛落尽了无底的深渊。

    ……

    徐府,徐延与顺天府尹在书房中议事。

    议的正是沈谦入狱的事。

    顺天府尹道:“阁老,下官已按阁老的吩咐,找了大理寺的人,将那沈谦下狱了。沈谦收受贿赂,判下冤案,颠倒黑白,罔顾是非曲直。只要他这罪名坐实,非但官位不保,还要遭受牢狱之灾,日后就算他再说些什么不利于我们的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了。”

    “嗯。”徐延听了,点点头问,“事办得干净吗?”

    其实沈谦遭什么罪,不是徐延真正关心的。一个顺天府的推官而已,动不着他半分毫毛,他根本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反倒是沈谦与沈青辰的这一层关系。沈青辰这个人,势必得拉拢过来的,儿子没经验,到现在也没动手,他得助他一臂之力。

    “阁老放心,办得很干净。做假供的原告和被告都是大理寺的人收买的,审案的寺正原就与林孝进有些过节,就算是有人生疑,也会以为是他为了报复林孝进,绝对查不到我们的头上来。”

    “用刑了没有?”

    顺天府尹点点头,“用了。如阁老所料,沈谦看了那份供词,一直拒不认罪,大理寺那边现在正用着刑呢。这沈谦倒也是副硬骨头,原告被告都咬他,他哪还有翻身的希望。下官已经与那寺正交待过了,下手越重越好,最好是能打得他奄奄一息,再让他受牢狱之灾,死在监狱里。这样我们便一劳永逸了。”

    大理寺正逼沈谦认罪的证词,是徐延吩咐那么写的。他早就料到沈谦为了维护沈青辰的声誉,定不会轻易认罪,这样,大理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刑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徐延喝了口茶,有些不满道,“速去告诉大理寺的人,用刑归用刑,拿捏好分寸,千万别把人弄死了。明天见到我儿子,就让原告和被告翻供,把人放了。”

    这一番话,大大出乎顺天府尹的意料,他疑惑不解道:“……阁老,下官不解,既是抓了人,为何又要放了?只叫他死在狱里,不就一了百了,若是放了他,他将来说些什么不利于我们的话……”

    “受了这些刑,他也做不了官了,威胁不到我们的,放心吧。我放了他,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只照做就是。快去。”

    在这朝廷里,说他坏话的人多了,朱瑞要是肯相信,他早已经死过千八百回了。所以沈谦有罪还是没罪,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儿子把沈谦救了出来,那沈青辰就欠了他儿子一个人情。

    而只有沈谦伤得重,这个人情才有足够的分量。

    她会永远记得,把血肉模糊的沈谦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是他的儿子徐斯临。

    *

    沈谦入狱的事,青辰并不知情,一大早起来她便到了东宫。今日是东宫与察合台汗国赛马的日子。

    在去东宫的路上,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昨夜不知为什么,乱梦纷纭。

    赛马的地点被青辰选在了珠市口,只因此地有一条三里河,河上有一座窄桥。

    巳时,珠市口已是热闹非凡。笔直道路两旁,站立着数不清的金吾卫,皇帝的銮驾和仪仗都已经到了,织金祥龙华盖由重重兵士簇拥着,还有大明最精锐的队伍——重甲神机营随行保护。此外,随行的还有内阁、礼部、兵部和司礼监等属官员,察合台汗国使团亦是全员到齐,一眼望过去,场面很是壮观。

    太子朱祤洛坐在天子身边,头束玉冠,穿着一身绛红色袍服,显得神采奕奕,英姿勃发。青辰和蓝叹站在他的身边,而以往如影随形的王立顺却并未出现。

    昨夜回到东宫后,朱祤洛一直叹气不止,稚气未脱的俊脸上满是纠结和忧愁。他没想到,自己那么信任依赖的人竟会做这样的事,为了私欲,竟是连大明的利益都弃之不顾。幸好沈师傅聪明过人,要不然今日一赛过后,他这太子便无颜面对父皇和大明的百姓了。

    不过,朱祤洛还并未处置王立顺,他还需要些时间思考,要等赛马结束以后再做决定。

    随着比赛时辰的临近,朱祤洛回头看了青辰一眼,对她勾了勾手指。青辰从他的眼睛中,可看出他隐隐有些兴奋和紧张。

    “殿下?”

    “沈师傅,昨夜我们临时换了马,真的还可以取胜吗?”

    “殿下放心,今日出赛的马跑得也很快的。”说着,她看了蓝叹一眼,“蓝叹也会为殿下拼尽全力。”

    少年储君这才点了点头。

    朱瑞坐在一旁,目光早已是被两人吸引了过去。冬日的阳光下,那人还是显得那么清隽温和,唇色淡淡的,颊边的笑意好似春来一夜盛开的杏花。

    他忽然觉得,他好像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与她单独说话了。四职加身,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忙得过来,累不累。

    礼部的人来回禀时辰到了,朱瑞这才把视线收回,下令道:“那就开始吧。”

    察合台汗国的使团们很兴奋,簇拥着他们的世子上了马。哈鲁帖木儿看起来也很有信心,目光中有些挑衅之意,嘴角自负地勾着。他大约以为王立顺已经为他做好了手脚,自己已是胜券在握。

    与此同时,蓝叹从青辰的手中接过了一块黑布,系在左腕上,打了个活结,然后也上了马。他坐在马上,垂头看着青辰,对她眨了下眼,“放心吧。”

    “嗯。”青辰微笑着回道。看来他的状态倒是放松的,这样很好。

    比赛的规则很简单,两人在同一起点出发,谁先到了终点,谁便获胜。

    赛道是一条笔直的石板路,双方各自策马,都在这条路上跑。只不过在这条路上,还有一座小桥,小桥很窄,两匹马是无法同时并行通过的。

    随着令官一声令下,哈鲁帖木儿与蓝叹同时出发。

    哈鲁帖木儿骑的是他们进贡的蒙古马,蒙古马最大的特点是耐力好,在跑起来后,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同样的高速。而蓝叹骑的是大明的高头骏马,毛色油亮,四肢发达,这种马跑得也很快,可是却缺乏一定的耐力。

    所以,在比赛开始后,两匹马跑得不分高下,齐头并进。

    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哈鲁帖木儿的马就可以凭良好的耐力取得领先,并且在比赛后半程扩大领先优势,取得胜利。

    但是,驰骋了一会儿后,哈鲁帖木儿与蓝叹就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架小桥。

    这时,蓝叹一手松了缰绳,摘下了系在左腕上的黑色布条,那是个活结,一扯就开。他的动作很是熟练迅速,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练过这个动作不下百次。

    哈鲁帖木儿见身旁的人举止怪异,不由转头望去,一时被蓝叹的举止惊呆了。

    两国赛马,赌注千金,这个蓝叹竟然将用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在脑袋后面打了个结!

    惊讶的不仅仅是哈鲁帖木儿,更有两旁开道的金吾卫,一个个皆是目瞪口呆。

    如此大赛,他竟然盲骑!

    这就是青辰选择蓝叹的原因。这个策马的人不仅要技术好,更要勇敢,要有胆子在过桥时蒙眼,在如此关键的比赛上盲骑。

    蒙好眼睛后,蓝叹转过头,对哈鲁帖木儿勾了勾嘴角,同时手下狠狠地抽动马鞭。此时,两人的马已是快要驰到桥头了。

    哈鲁帖木儿见此情景,心里立刻感受到了一股高压。

    小桥太窄,两匹马是不能同时并行的,只能有一匹可以先过。元月的京城,河水极其寒冷,且深不见底。冷风从他的脸颊刮过。

    两马竞桥,就在上桥前的一瞬,哈鲁帖木儿狠狠勒住了马!

    桥头,他的马前蹄腾空,马头高高地扬起,发出了一阵亢亮的嘶鸣。而与此同时,蓝叹正骑着马快速驰过了他让出的小桥,并解下了蒙眼的黑布,潇洒地往后一甩,往终点狂奔而去。

    这座看起来不起眼的小桥,正是让青辰选择此地赛马的原因。

    哈鲁帖木儿方才见蓝叹蒙眼时心中的高压,在现代心理学上有个名字,叫作博弈。

    蓝叹蒙上了眼睛,也就告诉了哈鲁帖木儿,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上桥,没有办法及时勒马,也不打算勒马。哈鲁帖木儿要是不让,那两匹马就会撞到一起,大家都摔到河里去!

    每个人都有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在关键时刻,虽然知道可能会因此而输掉比赛,哈鲁帖木儿还是勒马了。

    这有点类似于现代的汽车变道。一辆车直行,而另一辆要变道超车,两车竞逐同一条车道,只要有一方表现得坚决不相让,那另一方就会本能地踩住刹车,不想相撞。

    这就是博弈,在日常生活中其实并不少见。青辰之所以能想出这个办法,也是因为她在现代观察到了这些现象,会去思考它,并且总结归纳出其中的本质的缘故。

    勤学、勤思,厚积而薄发。

    在让出桥道以后,哈鲁帖木儿很快又策马追赶,可是这时赛程已然过半。他的马相当于刚起步,需要重新提速,还要追赶因过桥而与蓝叹落下的巨大差距,剩下的赛程已然不够他追赶了。也就是说,蒙古马在后半程耐力上的优势,因为这一座小桥而化为乌有。

    占得先机、化解对方的优势,这两点就是青辰取胜的关键。

    最终,蓝叹率先冲过了终点。

    大明,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