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 细碎的雪花就在飘着,紫禁城上的天空灰蒙蒙的。
快二月了,天气却是依然冷得像三九天。
沈青辰一早到了詹事府, 才处理了一些公务, 正想去礼部让宋越给她分派一些具体事情,路过后堂时便听同僚议起了奏折的事。
有个言官上了道折子, 参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明皇帝、天子朱瑞。
据说那道折子是这般写的:“神仙、佛老、外戚、女谒、声色货利, 奇技淫巧, 皆陛下素所惑溺,而左右近习交相诱之……近日天降不吉之兆,乃为上天诫告申饬, 故望陛下慎言慎行……”
青辰听了折子的内容, 很快想到了什么,不由皱起眉头,又返回了号房。出了这样的事, 宋越应该是被叫到乾清宫去了, 必不在礼部,她现在过去也找不到他。
在钦天监监正和徐延门口出现的图案, 她还没想透其中的蹊跷, 现在竟又冒出了一封与之相关的奏折来了。
一个小小言官敢骂天子,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一封奏折言辞犀利毫无保留地罗列了天子一堆罪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稀奇的, 是这封奏折借用了前两天的奇怪血图,将那血写的图案解读成了天降不吉之兆。
如此这般,皇帝的所为竟连天都看不过去了,岂能不震动天子,令朝野上下沸腾。
青辰想不明白的是,这封奏折为什么会出现得这么巧。
她理了一下思路,这里面无非是两种可能。其中一种可能是,这封奏折早就被写好了,恰逢血图之事,撰写者才加上了“天兆”之说以增强说服力。可那图案显而易见是人为的,天兆之说很容易就会被戳破。另一种可能,也许这封奏折的本意并不在规劝皇帝,而仅仅是为了某种目的,为了配合图案的事情才出现的……
如果是后一种,那么这么做的人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在青辰想不明白的时候,钦天监监正被召入了乾清宫。与此同时,阁老们刚刚从殿里退出来。
朱瑞坐在髹金龙椅上,脸色又黑又沉。
昨夜与郑贵妃欢/爱了一夜,今早起来他便觉得身子有些虚,正因年纪见长力不从心而恼着,看了这等折子,心情便愈发不爽。
往常,骂他的折子也不是没有,只是在徐延那就被挡回去了,他是看不到这等糟心的言辞的。这次不巧,徐首辅因家门被泼了血惊着了,告了假,于是这折子就鬼使神差地直接递上来了。
要说被骂一骂也没什么,敢骂天子的大约也是不要命了,他便将骂人的打一顿或是直接赐死也便了了。可这次难就难在“天兆”。他朱瑞是“天子”,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天不能不放在眼里。
一方面,他压根不信这是什么天兆。几桶羊血,一个古怪的图案就敢说是天兆,他朱瑞又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可另一方面,跟天有关的事是不好反驳的。因为先帝修道,打小他便逼着写青辞,眼见父皇诚心奉天活了那么长岁数,他对上天还是存着万分敬畏之意的。
为此,纠结的朱瑞便将上疏的言官先押了起来,又召来了钦天监监正张丛,让他来解读解读这所谓的天兆。
“张大人,朕听闻此事恰好是你亲身所历,你有何见解?”朱瑞蹙着眉,有些紧张道。
天子话音才落钦,张丛噗通一声便跪下了,脑门磕到地上道:“皇上恕罪……臣、臣不敢言。”
朱瑞听了这句,脸色愈发不好看,但是天意又不能不听,于是沉声道:“朕恕你无罪,快说。”
“自门口出现那怪异血图后,臣夜观天象,发现自前夜起,紫薇星光色昏暗不明,到了昨天夜里,该星又有异动而愈发黯淡,而那天狼星却是闪耀发亮……”张丛战战兢兢道,“是臣猜测……那血图出现必有因由,恐怕、恐怕与皇上有关。”
朱瑞听了,让身边的太监黄珩给张丛取了笔墨,“朕倒还未见那图案长什么模样,你给朕画出来,说说,如何与朕有关。”
张丛领了命,趴在地上就画出了图案——上面一个圈,中间一点,下面一个太字。
等他画完了,黄珩便取了画纸递到朱瑞面前。
朱瑞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觉得那个‘太’字看着有点不舒服,具体什么原因也说不上来,“说说吧,这什么意思?”
“微臣斗胆,这上面一个圈,中间一点,便是个‘日’字,日即代表天。普天之下,莫非黄土,所以在日之下,理当是皇上您,而在此图中,日之下,是、是……”
“是什么?”虽是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朱瑞还是耐着性子问。
“是太子殿下……”张丛说着,狠狠地磕了下头,“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
“此图案乃是用羊血所绘,皇上的小名中有一‘羔’字……”张丛越说着,整个人已是越发哆嗦,后半句几不成声。
朱瑞盯着他的脑瓜顶,幽幽道:“你的意思是说,那羊血,是朕的血?天意要以朕之血让太子取代朕,成为这普天之下的主人?”
张丛只是狠狠地磕头,“臣不敢,臣只依天象异动及图案所绘而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朕倒要看看,谁敢取朕的血!”
*
詹事府。
锦衣卫副指挥使黄瑜来了,到了青辰的号房门口,倚在门边叩了叩门。
青辰见了微微一愣,忙搁下笔站起来行礼,“见过黄大人。”
黄瑜看着眼前绯袍加身的俊秀青年,嘴角微微一弯,“倒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穿着一身补子都没有的青袍,坐在马上。”两个多月过去,沈庶常就已晋升为正四品的沈大人了。不过看着还是那么温煦平和,淡淡玉面,目清如水。
关于她的传闻他近日听了不少,在年轻的官员们里,她倒是成了受人热议和追捧的人物了。
想当初,他与陆慎云二十出头,一前一后拿下了武状元,那两人也是朝中的一道风景,惹不少宫女芳心暗许的。
“不知黄大人来找下官,所为何事?”青辰说着,比了个手势,“大人请进来坐吧。”
“不坐了。请你去趟镇抚司。”
“……”青辰微微一愣。
看她的模样,黄瑜不由笑了下,解释道:“别紧张,不是你犯了事,是我那陆大人,有些话与你说。这不,让我这闲人亲自来请你了。”
“……劳烦大人了。”
“不烦。再说该说这话的,也不是你。走吧。”
到了镇抚司,黄瑜将青辰带到陆慎云的屋子前,叩了叩门,然后就走了。
不一会儿,屋里便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进来。”
这般情景,倒有些像几个月前,宋越带她来救明湘的时候。
青辰推门进了屋,见礼道:“陆大人。不知大人寻下官来是……”
陆慎云看了看她,只道:“坐吧。”
于公,他把她叫来,是想问问那日徐府的情况。于私,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般单独与她说话了。
几个月前,她救了他的命,老天以浓墨重彩画上了他与她之间的缘分,得让人误以为那足以定下一切。可在那之后,老天好像是忘了续上这一段缘,他们命运的轨迹再没有其他的交集,连见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让他不禁常常思考,这一段缘分,究竟是深刻,还是浅薄。
待青辰坐下后,陆慎云问:“想喝什么茶?”
“……大人不必客气,下官不渴。”
“那我帮你决定吧。”他说着,自顾走到壁柜前,取了茶叶搁进小壶里,又捧着茶壶走回。高挑的身影就这么来回在她面前踱了两遍。
泡好茶后,他往她身前的茶杯里倒了茶,比了个手势,“喝吧。”
青辰也不再推辞,只点点头,“多谢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寻下官来,是……”
“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冷不丁地,他就这样问出口。窗子透进来雪光,淡淡笼在他的脸上,俊逸的眉眼依然透着凉意,却是有三分温柔。
连陆慎云自己都陌生的温柔。
“不变。”他又道,“一直都不变的。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就告诉我。”
“陆大人。”见他已有些不像往日的他,青辰终是忍不住打断道,“我是个男人。大人你也是。”
“那又如何。”他看着她,低声道。
“那便代表着,将来有一天你我终会娶妻生子,各有各的生活。你我不可能在一起。”青辰回望他,“况且,我并不喜欢你。谢谢大人的好意和喜欢,可恕我……无法接受。”
屋内一时变得很安静。
“大人,对不起。”
陆慎云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时,有锦衣卫匆匆来报,关于那羊血绘的图案,有人来自首了。自首的人,是宁远侯府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