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这日才五更的天, 青辰便醒过来了,天色只微微亮。
她披了件外衣, 走到门边将门开了一小道缝, 深秋的冷风立刻吹了进来, 叫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但幸好风不太大,路面也是干燥的,她的心就放下来了。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 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她与老师的通州之行,想必也会顺利吧。
今日正逢青辰休沐, 在此之前,她给二叔去了信请辞一日, 又说因她没有连着授课,这个月的银子也便不能要了。二叔的回信她还没有收到。
父亲还在睡,青辰洗漱完后便先去生火做饭。今天她要离家一天, 父亲一日的膳食都得先备好。昨夜她已经事先做好了些窝头,一些自己带着路上吃, 一些留给父亲。但父亲年纪大了,总不能只吃干巴巴的窝头, 她得熬一些粥给他, 还得请明湘帮忙照看。
趁着粥在灶台上熬着,沈青辰也一面开始收拾包袱。
快要入冬了,京城一带太阳收尽后, 到了夜里尤其凉,她按老师的嘱咐,带了些御寒的衣物。老师还说,有可能要在那留宿一夜,只是也不知道那处是否方便她一个女子净身,青辰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布巾裹了一些换洗的里衣。
后来她又往包袱里塞了两册书、笔墨和窝头,这才把鼓鼓的包袱系好,又把家中的所有利器、火折子等易伤人的东西藏了起来。
粥熬好了,青辰灭了灶台的火,用粥就着窝头匆匆吃了些,填饱了自己的肚子。正好父亲也醒了,她便伺候他也用了膳。
不一会儿,明湘在外头敲了门,“青辰哥,你可醒来了吗?”
“醒了。”青辰拎上包袱,去给她开了门。
院子里,天已经亮了,深秋的清早晨曦浅薄,附近的鸡已是一阵一阵地打鸣。
男女不便,青辰也不好请她进屋,两人便在院子里坐着。
“青辰哥。”明湘穿着厚实的衫裙,递过来她亲手做的烧饼,“这是给你路上吃的。”
“不必了,我已备了些窝头,你留着吃就好。”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烧饼,青辰心头微动,“今日还得请你照顾我父亲,我已是很感激了。”
明湘微微一笑,笑容仿若繁霜中的杏花,“青辰哥不必跟我客气的。远亲不如近邻,你我是邻里,本就该互相关照……这烧饼是我今日一早起来做的,应该是比不上青辰哥的手艺,青辰哥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青辰立刻摇摇头,她怎么可能嫌弃,只是这些关心和体贴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还而已。
“那便带着吧。”明湘弯了弯嘴角,把烧饼塞进了青辰的包袱,又为她系了个漂亮的结。
这时,打巷口驶来一架马车,大约是怕扰了还在睡梦中的人,马车只是缓缓前行,连马蹄声都很轻。
隔着薄薄的晨曦,青辰有些看不清,不由站起来看了看。等马车停在了她的院门前,她才确定那就是宋老师的。
“明湘,老师来接我了,我得走了。”她挎上包袱,略带愧意地对身边的好姑娘道,“父亲麻烦你了……”
明湘看了看马车,又看向青辰,一双眼睛漆黑而柔亮,“青辰哥快去吧,别叫你的老师等久了。老伯我会看着的,你放心就是。”
“嗯。你也快先回家吧,外面冷。”
青辰离开了院子,到马车前面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明湘还坐在院子里,双手拖着下巴,见她回头立刻向她挥了挥手,献上满脸的笑。
车夫见人走过来了,便下车来迎她,为她打起帘子,“公子,上车吧,宋大人在车里等着公子了。”
其实他对这位公子还有些愧意。那日在宋府门口,周世平大人询问宋大人的行踪,他不疑有他,结果告诉他之后,周大人脸上的表情分明有些不对,不是什么好神情。今日出门前,宋大人嘱咐他不要向旁人说起同行之人,他就更加确定自己是办了件坏事。
亏得宋大人还对他这么好,他这脑子怎么就这么笨,一下就让人把话给套出来了。他就该跟这马一样,给自己也套个嚼子才是。
“谢谢你。”青辰道了谢,便抱着包袱上了车。
头探进帘子,只见宋越就坐在里面。他穿了身天青色的杭绸直裰,在初生的金色霞光中显得清贵隽雅,一张侧颜仿若刀刻斧凿般深邃俊美。
见她来了,宋越给她让出了些位置,“上来吧。”
青辰应了是,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到了老师的身边,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马车驶离了巷子,向着通州的方向前行,只给还在凝望的明湘留下笃笃的马蹄声,和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
宋越看了眼青辰的包袱,只见包袱透出书册和笔砚的形状,竟是一点时间都不愿浪费,倒不知御寒之物带够了没有,便问:“衣裳可带够了吗?”
青辰点了点头,“带够了。”
“早膳用了吗?”他又问。
“用过了。今日起得早,学生与父亲一道用了早膳的。”
“嗯。”
其实宋越也猜到了,她是个勤快的人,要照顾父亲,势必会早起做饭,顺便把肚子填饱。她的外表虽然显得柔弱,却是个积极向上的人,会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应该从小就是个很懂事、很让人省心的孩子。
马车一路前行,渐渐地远离了繁闹的内城。
道路两旁是两排高大的银杏树,灰褐色的枝干上已现出入冬之姿。金黄色的叶子被大片地吹落,在空中轻飘曼舞。树间不时有鸟儿上下翻飞,发出一声声婉转的啾鸣。
宋越和青辰各自透过帘缝看着窗外的景色。
青辰心中隐隐有些旅途中的欢跃,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大约是因为在路上,他们同行在路上。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过了。
前头驾车的车夫兴许也是被美景触动,耿直地高声唱起了地方的小调,一声声悠扬而淳朴,落入了晨光和山林中。
宋越转过头来,对青辰道:“他的老家就在通州,我们集会的时候,他正好可以回家去看看,故而有些兴奋了。”
青辰很理解地笑了一下,“不怪他竟唱起了小调,原来是归乡心切。”
“嗯。”宋越看着她被霞光照亮的满头青丝,淡淡道,“是不是初次集会,有些紧张,今日见你不大说话。”
青辰微微垂下头。她确实是有一点点紧张,也有即将要接触到的新知识与新伙伴的激动。不过更多的,其实是与老师小别后独处的一点点雀跃,一点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踏实而类似于幸福的感觉。
“别紧张。”宋越安慰道,“他们大都跟你一样,年轻,思维活泛,乐意接纳新人,很好相处的。心学门人不因利益而聚在一起,只因对治世有着共同的看法和理念而相聚,所以集会只是单纯的论学,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学习与激励,聊聊各自的见闻感触罢了。到时候,你若有什么体会和疑惑,也可以畅所欲言。”
沈青辰听老师这样说,便宽心地点了点头,一时想起什么,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册子,是王阳明的《传习录》。为了不至于在集会时听不懂,这些日子她都在加紧学习和体悟这其中的内容。
青辰将书册翻开,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指着其中一句问:“老师,这一句‘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不是说因世人有不致良知者,所以各用权谋,争强好胜,互相迫害……”
宋越靠近了些,垂下头看她的笔记,然后道:“不错。这世间所有的争斗,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心战。好比掌权者为巩固其政权,便印制各种书籍,传导各种有利于其执政的观念,让世人打一出生便学习。这些观念伴随着人的成长,一点点渗入人心,却未必是适合每个人的,也未必全部是正确的。”
青辰想了想,补充道:“所以心学倡导‘知行合一’,便是由心出发,边学边践行,同时也一面矫正所学。而朱学倡导‘先知后行’,是从书册中先学而后行,可这些书册,却是经过掌权人筛选的……这便是两个学派的不同之处。”
青辰说得激动了,大腿一动,竟是碰到了宋越的腿。她立刻把腿往回收了一些,垂下了头。
宋越的目光和缓而幽长,看着神情陡然转变的学生,嘴角微微一翘。
他把她手中的书册拿了过来,合上,塞进她的包袱道:“我累了,今日不想教你了。”
青辰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今日竟这般……任性吗?
紧接着,她又听到耳旁传来清淡的嗓音,“你也不要学了,歇一会吧。”
青辰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眉眼依旧是清贵无双,只是眸中带了一点点固执和温柔,也不知道自己看错了没有,“好的,老师。我不看了。”
他“嗯”了一声,揭开帘子看了一下,又转头道:“还要一会儿才到,累了就睡一会儿吧。”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将睫毛染成了金色,玉面无暇。
青辰摇了摇头,她心里一点也不舍得睡,“老师,我不累。我……坐着就好。”
马车继续前行,沿途可见越来越多的田地和农舍,鸡鸭不时穿道而过,这个秋天最后一茬玉米被晒在地上。
车厢一晃一晃的,青辰的手臂不时擦着宋越的,隐约可感觉到他上臂结实的肌肉。安静的氛围让她有一点点尴尬。
正犹豫要不要坐离他远一点,只见宋越转过头来,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轻轻扳过她的头,自她发上取下一片从窗口吹进来的银杏叶。
他的动作很轻,袖口中还传来一股好闻的胰子香,让青辰的心跳猛然加快。
他把叶子递到她面前,轻声道:“你的头发上,有片很美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