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头发上, 有一片很美的叶子。”
耳边响起这句话时,青辰正看着老师的眼睛。那双似笑非笑的漆黑眼眸, 有一点清淡, 又好像掺着一点柔情, 她好像要陷进去了。
不对的!青辰忙别过头。在老师面前,自己是个男人,所以他的话再寻常不过了。
青辰接下叶子,清了清嗓子故作常态道:“哦, 谢谢老师。”
宋越观察着她的表情,轻飘飘道:“哦,不必客气。”
说罢, 他便看向了窗外。
青辰把那片叶子夹到了书册中。
她以前就喜欢用叶子来当书签,可以存着叶子, 又可以存着与它有关的记忆。眼前这一片小小的银杏叶,是她在大明朝一段难忘的旅途,跟老师共同的旅途。
秋冬交替的京郊, 银杏纷飞,阳光轻暖, 马车依然不急不徐地前行。车厢里一时又恢复了安静。
宋越偶尔望向窗外,大多时候直视前方, 神色自若, 并不言语。
青辰规规矩矩地坐着,身体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凉风一点点吹动她鬓角的绒发。
时不时的, 她总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虽然这种安静的氛围让人很舒服,但她总觉得应该再多些对话,这段旅程才更加完整。
“老师。”青辰转过头,阳光自宋越那边的窗子照进来,让她微微眯了下眼。
“嗯?”他没有看她,只不经意地应着,语气淡淡的。
老师两个字叫出口后,青辰一时有些滞住了,她其实还没想好要问什么的,只是静谧的时光仿佛在催她开口。
她的宋老师,原本是史册上无数人崇拜的偶像,如今却真实得近乎梦幻。青辰其实一直对他有着很多的好奇,大大小小,就像梦境中的一个个泡泡。有的时候,她怎么想都戳不破,有的时候,轻轻一想就破碎了。
青辰叫了人,却是一会儿没有出声。宋越也不追问,只是任两人间的时光静静地流淌,等待,又不像是等待,无所谓,却又不像是无所谓。
“……老师为什么会喜欢紫竹,是因为谁送的吗?”青辰拼命地想,终于挑了一个不那么大的泡泡,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问这个问题,他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吧。
宋越回过头来,一只手支在窗沿上,拖着腮看她,“你还记得那盆紫竹啊。”
让她犹豫了半天的问题,原来是关于紫竹。她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好奇,莫不是以为那是什么重要的信物吧。
比如,定情信物?
“我喜欢紫竹,是因为有一个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喜欢它。这一小株,便是当年那人亲手栽下的。”
青辰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原是自若的神情仿佛多了些感怀,淡淡眉眼依旧俊美无双,心道,他果然是爱屋及乌。
她不由想到了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老师至今未娶,只怕就是因为这紫竹的主人吧……想到这里,她也不再问了,只轻声“嗯”了一下。
“你不问我这个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是谁吗?”他略转过身子,一只胳膊仍搭在窗沿上,看着她的满头青丝。
“既是老师心中重要的人,学生不便贸然询问……”
他看着她,半晌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
话音落,车厢内一时静默。
青辰不由觉得有些尴尬。早知道,她就不问了,问完了倒比没问时心中还要空些。
她捧着自己的小包袱,略转了下身,看向窗外。
银杏的叶子还在大片大片地飘落,道两旁的农舍田地也越来越多,只是不知为什么,天地间好像多了丝萧瑟之感。
不一会儿,只听身边人忽然道:“这个重要的人是个男人。”
青辰怔了一下……原来竟是她想错了。她有些心虚地不敢回头看他,不想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过来。”
等她转过头去,宋越已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你以为在我心中很重要的人是什么人……他是我的老师,心学的创派人王阳明。你的祖师爷。”
青辰默默点了下头,不无尴尬。她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什么琵琶树,什么亭亭如盖矣……
“渴吗?”身边的人问。
青辰脑子里一团乱,也没听清就应了声“嗯”,然后就见他递过来一个水袋,“气候干燥,你的嘴唇都干了,喝点水吧。”
她接过水袋,望着已经打开的袋口略呆了一下。这是他的水袋,她对着袋口喝水岂不是……
也罢,扭扭捏捏的倒不像男人了,不该拘泥于这些小节的。
沈青辰举起水袋,利落地灌了自己几口。尚有一点余温的水自喉咙流下,甘甜而滋润,很是解渴。
放下水袋后,青辰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一时又忍不住想,虽然她把自己当作男人,可到底与老师共饮了一袋水,甚至是……
宋越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的学生,心只道,你倒也不必多想,这水我还未喝过的。
沈青辰心中有些乱,正要将袋口塞上,却见宋越伸过手来,又将水袋取了回去,天青色的袍袖在她眼下晃了一下。
她的目光不由追随着水袋,只见他很自然地举起水袋,唇贴着她才喝过的袋口,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宋越放下水袋,见她有些怔住的样子,问:“怎么了?你还想喝?再给你喝两口?”
青辰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连忙摇摇头,坐正了道:“我不渴了,老师。”
宋越的嘴角微微一弯。
马车一路前行,已远离了内城,就快到通州了。
青辰扒着窗子往外看,让凉风吹过她的脸,顺便也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这一路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风和日丽,时光轻缓,她的心情却是几经起伏,再不沉一下,只怕都要叫老师看出来了。
这时,车夫的小调嘎然而止,马车顿了一下,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宋越揭开帘子,出声询问。
车夫的声音很快传来,“大人,没什么,只是这路上有个小东西,差点没瞧见压了它。”
青辰听了好奇心被勾起,不由探出头去看了看,只是什么也没看到。
“下去看看吧。”他道。
她点点头。
卧在官道上的,是一只才几个月大的小猫,浑身雪白的毛,瘦瘦的身子,大大的眼,小小的肉垫带着一点点粉色,看起来很是虚弱。
看着这脆弱的小东西,青辰忍不住走到它面前蹲下来,轻轻地摸了它两下。它带着怯意看着她,无力的身子不由蜷缩了一下,轻轻地发出一声“喵”。
车夫道:“这附近也没什么人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看样子,大约是跟母猫走散了。这么冷的天,不被饿死怕是也要冻死了。”
宋越看着自己的学生,她纤瘦的身子蹲在地上,清秀的脸上写满怜惜,阳光落了她一身,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淡影。
青辰摸了小猫几下,然后就将它轻轻抱起,搁到了路边的杂草堆上。她其实很想把它带走的,不忍它自生自灭,可惜自己是要去参加集会,这般做就显得不务正业了。
她应该是个刚毅果决的男人,不该流露出半分女人的柔弱心软,越是离毕业的日子近了,要面对复杂的官场,越是如此。
车夫道:“公子,走吧,万物自有天命。”
青辰点点头,往车边走时不由回头看了那小猫两眼。
宋越看着,却是走到那摞杂草边将猫抱了起来,心只道,不就是只猫吗。
青辰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抱着猫走回自己身边,将它交到自己的手里,“老师……”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人世间已经有那么多难抉择的事,何必还要为难自己,喜欢就带上它吧。集会的时候,可以叫车夫替你看着它,回京以后,就养在院子里吧。”
青辰看着怀中有些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时心绪难平。
上了马车没多久,宋越就觉得,学生的心情似乎变得特别好了。
她的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纤细的手指逗弄着猫,又是给它取暖,又是喂它喝水的,反正是……不理他这老师了。
原本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坐着,都能感受到学生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小心思。现在他都盯着她瞧了,她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给它起个名字吧。”默默看了一会儿后,宋越道。
青辰一下就转过头来,“老师不说我倒忘了,它还没有名字。”
他心只道,你忘的岂止这一件。
叫什么好呢……青辰抚摸着小猫的毛,略想了想道:“老师,我叫它小鱼吧?”
分明是一只猫,为什么要叫鱼?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好。”
“那不如叫大白?”
他抬了抬眉梢,“……好听吗?”
青辰抿了抿唇,好像是有些不大好听。
目光落向窗外,金风细细,秋景无双……她忽然有了主意,兴奋地转过头对他道:“老师,我们在十月的大道上捡到了它,不如叫它十月好吗?”
他看着她,仿佛在思考什么,半晌伸出手揉揉她怀中小猫的头,“那就叫十月。”
见他也喜欢这个名字,青辰很高兴,对着小猫轻声道:“我的十月。”
过了一会儿,宋越让马车停了下来,对青辰道:“下车吧。”
“到了吗?”她问。
“没有。”
“那我们是……”
“带你和十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