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洵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 心道确是个伶俐的人,想必提的建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好, 好。正巧我刚回来, 对这事还不清楚, 听你说说也好。我这茶是刚沏的,还满着呢,你且细细说予我听。”
他在最后这个‘我’字上还加重了语气,分明就是说给韩沅疏听的。
韩沅疏低着头不说话, 只是嘴角微微扯了扯。
青辰点点头,道:“谢谢方大人。在下以为……”
摆在韩沅疏面前的问题,实在很简单, 又实在很困难,就两个字, 没钱。青辰算过了,那堤坝修起来,三千两远远不够, 至少得要六千两。
朝廷年年向百姓征税,这些钱本该是国库出的。可国库被蛀得千疮百孔, 已然是出不起了。要钱,就只能想别的途径。
青辰把这个问题分做三点阐述, 一是除了朝廷谁还能出这笔钱, 二是如何让他们乐意出钱,三是如何改进技术,由重“堵”改为重“疏”, 把钱都花到刀口上,最大限度地加固堤坝。
韩沅疏捏着木尺,对着纸上正画着的图这儿比比,那儿比比,浑然一副看起来很专心,两耳不闻他人言的样子。
实际上,打沈青辰说第一个字开始,他的耳朵就不由自主地竖起来了,且时刻保持着接收状态,笔下早就不知在画着什么鬼。
方洵越听越兴奋,眼中早已是露出惊讶和赞许之色。
能治水者,治天下!
不但因为水患自古以来就是国之大患,更是因为治天下恰如治水。一味以律法来“强堵”百姓不行,因为压迫会带来反抗,更重的是“疏导”,只有因势利导才能治理好百姓,国运也才能够长久。
眼前这个年轻人,当真不简单啊!
他才涉官场,又是初到工部,就能把这么棘手的问题分析得这么明白透彻,再加上起步又高,是翰林的庶吉士,可谓名头与实力兼具。今后,他只怕不是等闲之辈。
想着想着,方洵就暗自庆幸帮了这个弱不胜衣的年轻人。今后谁提携谁,还不一定呢。
等青辰说完了,方洵便连连叫好,然后看了韩沅疏一眼,“韩大人,想必你也听到了吧?”
三千两的难差,她竟真的想出了生钱的法子,还是个他闻所未闻的绝妙法子,看那个固执的人还有什么话说!
韩沅疏这回终于不再装听不见,搁下笔,以耐人寻味的目光看向沈青辰。
眼前的人穿了一身青色的冬袍,身子瘦削却站得笔直,白皙的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神情纯净清然,不卑不亢。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人?
……
便在这时,屋外有人报,说是工科给事中周大人来了。
韩沅疏道了声“请进来”,然后对沈青辰使了个眼色,让她先退到一旁。方洵一听来人,忙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主事是正六品,工科给事中才是从七品,按说他们的品阶是只高不低的。但因为给事中是个特殊的职位,负责监察督办六部的工作,且随时能接近皇帝,所以哪怕是品级高,方洵也像对待上级一样的恭谨。
但韩沅疏偏偏就不搞这一套。
给事中周大人进了屋来,见他还坐着,面色登时就有些不快。好在方洵乖巧,主动道了一声“周大人好”,这才缓解了一下略显尴尬的气氛。
沈青辰站在角落里,看到这位周大人,不由吃了一惊,他是……
与此同时,周世平也看到了她,眼睛一眯道:“原来沈庶常也在,你我可是在子望……宋阁老家见过两回了,不知你可还记得我吗?”
青辰连忙行礼,“在下见过周大人。”此人当时想要借酒调戏她,她怎么可能忘。方才见到他的一瞬,她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韩沅疏听了,睨了眼角落的沈青辰,心下不由猜想她与宋越的关系。
都到阁老家里两回了?看来钻营的本事不是一般了得。
这般想着,又面对一个不速之客,韩沅疏有点不耐烦道:“周大人来此有何贵干?”没有客套话,也没有看茶,孤漠的俊脸甚至还有点臭。
方洵见他一副死了亲人的丧脸,忙殷勤地请周世平坐,又给倒了茶。
周世平多年来得不到擢升,本来心里就不平衡,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个有点权力的京官,正要找补这么多年来被欠下的官威,没想到韩沅疏居然一点也不给面子,登时脸就黑了。
他抖了抖官袍袖子,道:“两个月前内阁会议,让工部检查修缮堤坝,北直隶地区是韩大人你负责的,何以到现在还没有个具体的提案提上来?尤其是那怀柔县的堤坝,到如今都是第十个年头了。我说韩大人,这天子脚下的百姓若是被淹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方洵一听就忙解释道:“周大人,周大人,那怀柔县的堤坝韩大人确实也想早点修啊,可……就只有三千两。”
“我管你们是三千两还是三百两,用多少钱修堤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负责监督你们的进度,两个月了,你们毫无进展,分明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可恶,无耻!”
“周大人,我们没有不修……我们刚得了个好法……”
方洵还没说完,韩沅疏就把他拦住了,不屑而淡漠道:“方大人不必解释,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周大人,你就直说你想怎么样?”
周世平一听他的口气,一股气登时就窜上来了。他是来耍威风的,不是来看别人耍威风的,韩沅疏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不想怎么样。你们如此不作为,我自会向皇上禀报,追究你们的责任。你们还是想想怎么向皇上解释吧!”
方洵一听,心肝都颤了,忙道:“周大人误会了,误会了。韩大人为了修堤之事,真的是一日都不曾放松,在这之前,忙的都十多日不曾沐浴了……”
“知道了。”韩沅疏忽然道,然后低下头继续忙他的活,只挥了下袖子,“好走不送。”
一时间,气氛无比尴尬。
周世平登时就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然后噌地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摔门而去。
冷风猛地灌进屋子里,吹得灯火抖动了一下。
方洵看了直摇头,心只道有心无力,管不了了。
青辰垂头站着,不一会儿就听到韩沅疏喊她的名字,“东西放下,你出去吧。”
她愣了一下,恭敬地摆上修堤的提案,退了出去。
韩沅疏俊脸微沉,目光不由透过隔扇,落在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上。她的身子瘦削而荏苒,肩膀很窄,径直朝典簿厅去了,怕是不知又要借什么书。
昨日他也去了趟典簿厅,发现借阅册录上一半多都是她的名字。
周世平算个鸟,要告状就告去好了,怕死他韩沅疏三个字就倒着写。让他心中有一点情绪的,倒是这个沈青辰。
一方面,她想了这么个法子,着实是才智非凡,可另一方面,她又与宋越来往频繁,还拍自己的马屁……他奶奶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与此同时,在徐府嫡长子的院门口,一堆丫鬟婆子正进进出出地忙碌。
屋门口的冷风中站了两个小丫鬟,专门负责递水送药。来人必被嘱咐一声“小声说话”,说是夫人交待了,不能扰了她们主子休息。
徐斯临躺在金丝楠木架子床上,裹着两层忍冬纹锦缎棉被,唇有些发白,眼睛闭着,眉眼间少了素日里的乖张不羁,只剩清淡的俊逸,看着叫人有些心疼。
昨天下了河,又穿着湿一副长途奔驰,吹了一路的风,到了夜里他就发烧了。丫鬟清晨时听到呓语,唤了他两声没回应,一摸他睡袍下的强健身躯竟热得烫手,吓得立刻便去回了首辅夫人。
请大夫、烧水、擦身、喂水、喂药……徐府一大早便忙成一团,下人们都是好几个人负责一件事,丝毫不敢怠慢,那阵仗只快赶得上王府里的了。首辅徐延上值前尚不知儿子闯了祸,听说儿子病了,还到他屋里来看了一眼,很是慈祥地嘱咐了一句“好好养病”。
徐斯临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父亲说了什么,半梦半醒间,脑子里却全是沈青辰的模样。
她吼自己硬闯城门的样子,她被马颠了以后撞上自己生气的样子,她观察堤坝时认真细致的样子,她抓着他的手拦他下河的样子,她失落而忿然地问他要笔的样子,她主动搂住他的腰为他取暖的样子……
一幕幕在脑海中来回往复,便是已经昏沉了,他的心情居然也能跟着起伏,一时紧张她生气,一时担忧她不理自己,一时逗她自己开心,一时被她抱了又心跳不止……连在睡梦里,他所有的情绪都被她牵动着。
他娘顾氏一直守在他身边,并不知道烧得糊涂的儿子心里正波澜起伏。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好像是降了些,想来是药起效了,轻轻地舒了口气。
为他擦完汗,顾氏不由打量起自己的儿子。
他的身躯挺拔健硕,胸膛强壮而坚实,一张俊脸承袭了自己的优点,再加上率性洒脱的气质,虽年轻而有主见知进退,虽出身不凡却不玩物丧志纨绔风流……这样的儿子,真是太出色了,被他娶回家呵护疼爱的女子,不知要有多幸福呢。
想到这里,顾氏不由生出一丝不舍之意。
不过总归,儿子是要成亲的,自己也不能陪他一辈子。他该有个温柔体贴的人,将他这百炼钢,一寸寸、一寸寸地化成绕指柔,好好地陪伴他一生一世。
*
乾清宫外,内阁首辅、次辅和锦衣卫指挥使一起下了台阶。
冷风吹来,吹动三人的袍服。
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一丝微妙的尴尬。
当着指挥使大人的面闯祸的人,是首辅的儿子,也是次辅的学生。
陆慎云手按着绣春刀,转头望向身边的人,不经意地道:“敢问两位阁老,按大明律,硬闯城门者该受何处罚?”
徐延刚想开口求情,便只听身边的宋越道:“是我让他们去的,他们的惩罚,由我这个老师来替他们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