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娇顺利通过考量,走马上任的头一天,花足了心思,卯足劲头去做高家大掌柜。
喜爱的桃红柳绿鹅黄各色鲜亮的衣服都收了起来,穿了浅淡稳重的青灰重紫,发带束了头发,发间只簪一对银钗,妆容淡到素面一般,看起来精神爽利,丝毫没有女子的柔弱。
正看着铜镜满意而笑,妹妹凤喜扶了祖母进来,祖母看着她:“凤娇啊,咱们家眼下再艰难,你也不该出去抛头露面,你十七了,该议亲了,这以后谁家敢娶?”
凤娇笑嘻嘻扶住祖母:“祖母,再不出去赚银子,全家该喝西北风了,眼下只有这一条出路,也顾不了许多。”
老太太紧绷着脸不说话,凤娇扶她坐在榻上,蹲在她面前笑说道:“祖母,高家是富阳的首富,能做他家的大掌柜,不是挺风光吗?我还想过挑着货郎担走村窜户呢,那样风吹日晒不是更惨?祖母再想想,那天京城的债主上门,我和凤喜差点儿被绑走,若是绑走,只怕会被卖入青楼做了娼妓。”
老太太眼泪落了下来:“怪我,不听你祖父的劝,把天赐给惯坏了,你祖父又去得早,他要是活着,咱们家也不至于…….唉,说起来,咱们家这些人,凤娇脾气性情最象你祖父了。”
老太太絮叨着垂泪,凤娇给凤喜使个眼色,凤喜往老太太腿上一坐搂了脖子:“祖母,不用担心阿姊的姻缘,阿姊这儿有人了。”凤喜说着话摁一下心口:“那个人心里也有阿姊。”
老太太止了眼泪看着凤娇:“果真?是什么样的人家?怎样的孩子?”
凤娇瞪了凤喜一眼,抿一下唇站起身,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姻缘的事且搁着,出任大掌柜的事,祖母应了,爹娘才不会阻拦。”
老太太抬头端详着她的神情,终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苦了你了。”
“不苦。”凤娇笑着,“天无绝人之路。”
出了闺房进了胡氏屋中,胡氏正埋头缝制一件鹤氅,听到凤娇说话,手里忙着头也不抬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凤娇跟你爹说去吧。”
王掌柜正坐在廊下喝酒,凤娇走到近前低下头说道:“爹爹,我去了。”王掌柜握紧手中酒盏,咚得一声砸在桌上,抬起头刚要说话,王老太太走了过来:“让她去。”王掌柜喊一声娘,王老太太绷着脸厉声说道:“你有别的法子吗?说来听听。”
王掌柜低垂了头,捶一下桌子,猛得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
凤娇见状又说一声:“爹爹我去了。”王掌柜没有说话,只点一下头。
抬脚向外,胡氏拎着鹤氅追了出来,拦在凤娇面前不由分说给她系上:“这鹤氅是你哥哥的,我连夜改小了,天寒地冻的,穿着暖和些。”
凤娇嗯了一声,笑说道:“真合身,娘真好,谢谢娘。”胡氏红了眼圈:“其实娘心里是不愿意的,可是,可是你祖母和你爹既应了,就去吧,只是出门在外,要谨守男女之嫌好自为之。去吧,去吧。”
迈出角门门槛,轻快的脚步迟滞下来,重重往门壁上一靠,抬眼望着湛青的天空发呆,脸上的笑容凝结,紧抿着唇,犹是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叹。
家中但凡有事,爹爹就会闷声喝酒,娘从来没有主意,哥哥有祖母护着,万事不用操心。凤喜虽机灵,可年纪尚小,这样艰难,连个给打气的人都没有。如果祖父在,该有多好。
祖父总是慈爱笑着,牵着她的小手出入铺面,跟人谈生意也会带着她,教她看账打算盘,祖母责怪祖父偏心:“孙女是要出嫁的,生意早晚要给孙子,应该教天赐才是。”祖父就笑说:“因材施教,凤娇资质好性情好,自然紧着教她。”
十岁的时候,祖父大病一场去了,爹接手经营铺子,只短短两年,本来兴隆的生意现了颓势,险些亏损,十二岁的凤娇站了出来:“日后咱们家铺子里的经营,我来拿主意,爹爹应付场面上的事就好。”
用尽全力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偶有无奈,就想着祖父临终前的嘱托给自己打气。
“这个家以后就靠凤娇了。”想到这句话,勇气倍增,凤娇站直身子握一下拳头,微笑着往巷子口走去。
高家派来的青布小轿候在巷子口,高福满脸堆笑,殷勤打开轿帘:“大掌柜请,老爷命我带着大掌柜到各家店铺走走,和铺子里的掌柜啊账房啊伙计啊打声招呼。”
凤娇笑说烦劳老伯,矮身进了轿子。
高家的店铺很多,到天黑才都走了一遍。见到凤娇,各人反应不一,惊讶的假作恭敬的事不关己的,最多的是不屑和嘲讽,更有几位年长的掌柜当面出言奚落:
“认得字吗?能分清账本上的壹贰叁吗?“
“知道算盘有几个珠子吗?”
“一个小姑娘来做大掌柜?简直天下奇闻。”
“让我们听命于一个女人?奇耻大辱。”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老爷和少爷也不怕晦气?”
…….
凤娇不羞不恼,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请多多指教。”
不动声色察看各个店铺,暗自默记每个人的名字和职责,傍晚回到家中,骨头快要散架一般的疼,回房换了衣裳,茶都顾不上喝一口,赶紧坐在桌前记下今日所见的要点。
写好了伸个懒腰站起身,听到窗外鼓敲亥时。凤喜从门口探进头来:“阿姊,饭菜一直温在炉子上,用饭吧?”
凤娇嗯了一声揉揉肚子:“还真是饿了,前心贴后背。”
看着最爱吃的饭菜,凤娇心中一暖拿起了筷子。
凤喜坐在她对面,托着下巴看着她:“阿姊,那些人怎么样?可好应付吗?”
凤娇点点头:“都挺好的。高家生意庞大店铺众多,我觉得如鱼得水呢。我一定要做好,做到最好。”
凤喜开心得笑了起来。
凤娇看着妹妹的笑颜心想,我也不算撒谎,最起码,高管家对我很好啊。
每去一个店铺,她出来后,高管家都会迟来一步,嘱咐那些掌柜两句,该是嘱咐他们关照我,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他们若和我对着干,会影响高家的生意。
嗯,肯定是这么回事。他领了谁的命?高员外的还是高升的?
高升高升,他是东家的少爷,不该直呼其名的。对了,那日初见,他为何直呼我的名字?跟老熟人似的。仔细想了一想,确实从未见过。
送了凤娇回去,高福想着自己对各家掌柜的嘱咐,越想越不是滋味。
意味深长的表情做了一天,嘱咐都是那句话:“该怎样就怎样。”
被一个小姑娘压着,各家掌柜本就不服,又得了东家授意,自然是摩拳擦掌,想方设法为难凤娇。
高福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爽朗麻利的姑娘,按照他的本意,该让掌柜们关照才是,可这是少爷的授意,他不敢不听。
他也试探着问过少爷:“一个姑娘家做大掌柜本来就不容易,何苦还要为难她?”
高升面无表情:“照做就是。”
老爷考量凤娇的时候,少爷竭力促成,怎么如今又要为难她?
高福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高府想要再问问少爷,少爷房中一片漆黑,来到老爷书房门外,就听高夫人说道:“臭小子打发人回来说,大掌柜既已上任,他夜里就不回来了,就住在万花楼。你说说,是今夜里不回来了?还是以后每日夜里都不回来?”
高员外说道:“谁知道呢,夫人不是说是好事吗?这会儿怎么又忧心上了?”
高夫人叹口气:“以为也就是多花几两银子捧一捧那朵花,可如今这架势,竟是要日夜守着,我这心里不踏实。老爷记不记得他小时候,不知打哪儿拣来一朵珠花,白天揣在怀里,夜里放在枕下,还常捧在手心里发呆,老爷怕他玩物丧志,给他藏了起来,他就疯了一样。当时以为他脑子有病呢。”
高员外嗯一声:“幸亏翠姑又给找了回来,对了,那珠花如今还在吗?”
“再没见他拿出来过,估计长大了,也就扔了。”高夫人说道。
高员外一笑:“这梨花跟珠花有什么两样,兴致来了日夜守着,抢走了还得拼命,兴致过去了也就扔了,就这样的性子,且由着他。”
说着话唤一声高福:“进来吧,鬼鬼祟祟的,早瞧见窗户上的影子了。王家大姑娘今日如何?可顺利吗?”
“顺利,一切都好。”高福答道。
高夫人在旁问道:“一个姑娘家,可嘱咐过掌柜们关照她?”
“嘱咐了。”高福又答。
都是假话。都是照着少爷的吩咐,若老爷夫人问起,就这样回话。
高福不怕老爷,怕夫人,可最怕的,还是少爷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