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娇沉浸在思绪中,不觉天空中有细细的雪花飘落。
过了许久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红色的伞面愣了一下,抻脖子四下一瞧自语道:“下雪了?好大的雪。”
头顶有人说道:“是,下雪了。”
凤娇啊一声,头探出伞面看到一个人,头顶落一层白,眉毛上挂着雪粒,就连眼睫毛也亮晶晶的,眨着眼惊讶道:“少爷?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我每日都来,过来走走强身健体。”高升蹲下身与她平视:“大掌柜想得怎样了?”
凤娇一双杏眼熠熠看向高升:“少爷可能帮我一个忙?”
她在向我求助?高升心头浮上隐约的欢喜。早起得知王天赐又有债主上门,骑了快马直奔城西而来,王家院门紧闭,他在城墙根下站一会儿,看到凤娇裹着斗篷出了城门。
跟着出城远远看着她,看她在江畔徘徊,看她坐在石栏上发呆,直到有雪花飘下,他才撑起油纸伞走了过来。
低头躲开她的注视,悄悄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心绪点头道:“说来听听。”
凤娇笑笑:“昨日夫人派了媒婆上门,我祖母和爹娘答应了,我焦头烂额,请少爷帮忙阻止,回头我去府中向老爷夫人赔不是。”
高升捏一下拳头:“我母亲请巧嘴刘去了凤娇家中?母亲这次看上的姑娘是凤娇?”
凤娇点头:“是啊,烦请少爷……”
高升打断她的话:“王天赐的事,你做如何打算?”
凤娇愣了愣苦笑道:“消息传得真快,我若有主意,也不会一大早跑到江边发呆。”
“雪越来越大。”高升抬头望一下天:“这样,我设法给你借银子,先打发走债主,回头再商谈如何归还。关于王天赐,我想着……”
凤娇决然摇头:“多谢少爷,祖宅的事,已经承蒙少爷照顾,我不能再得寸进尺。”
高升抿唇默然,怎样她才会接受?
“发呆的这会儿,我想好了,我到各处殷实点的亲戚家借去,打着高家大掌柜的名头,再许以厚利,该能凑一些。”
凤娇的口气并不确定,借银子有多难,她是知道的,高家少爷肯借,可她不能再接受了,她不可能做一辈子高家大掌柜,做到赎回祖宅已是极限,既不能保证连本带利归还,就不能无功受禄。
“亲戚们若肯借,这债归到哥哥名下,他还一辈子还是两辈子,都是他的事。爹爹也还没有老迈,可以帮得上忙。祖母若一味护着哥哥,不愿让他背负债务,我只能带着凤喜远走他乡。”
“到京城找谢渊吗?”高升的话脱口而出。
凤娇惊讶看着他,高升手捏成拳紧抿了唇,沉默半晌说道:“那日在醉仙楼正好往窗外看,不巧看到了。”
凤娇赧然着,嘴唇动了动没说话,高升又道:“若我是谢渊,必先成亲,然后赴考。”
凤娇摇头:“高中后衣锦还乡再求亲娶妻,才是人之常情。”
高升没说话,目光越过凤娇投向江面,江面一片霜白。
再开口时,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些不确定的飘忽:“其实,我也有求于大掌柜,不知道大掌柜肯不肯帮忙?”
凤娇忙道:“若我能帮上忙的话……”
“我父母绝不会答应我娶殷黎,自从见到她,我就想过结一桩有名无实的婚姻,只要我娶亲,我父母就不会在意殷黎的存在,就不会去伤害她。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来,你是高家大掌柜,成亲后可接着经营高家的生意,二来,我父母既派媒人上门提亲,说明他们对你很满意。”高升语速很快,避开凤娇的目光,霜白的江面很快已是雪白一片。
凤娇啊了一声:“刚刚我以为,少爷答应我了。”
“先听我说完。”高升收回投在江面上的目光看着她:“于你,答应亲事后,聘礼会很丰厚,足够偿还你哥哥的债务,于我家,那些聘礼不算什么,我还可以一心护着殷黎,待到他日时过境迁,你我毁弃婚约再各自嫁娶两不干涉,是以,这桩买卖双方有利。”
看凤娇摇头,高升飞快说道:“除非,谢渊会嫌弃你,嫌弃你是二嫁的女子。”
“他才不会。”凤娇认真看着高升,笃定说道:“不过,我不可以这样做,我不能视婚约如买卖。”。
“你又能怎样做?”高升看着她,“你很难借到足够的银子,就算能够借到,需要多长时日?那些债主会等你吗?又或者,你果真能狠心抛弃你的家人,跑到京城去找谢渊?找到他,他又能如何做?”
凤娇紧咬了唇,谢渊只是她彷徨无计时,在心中依靠的一堵墙,她明白,自己不能去找谢渊,谢家是书香门第,明媒正娶尚且困难,自己若私自投奔,与谢渊的亲事则再无可能。
高升又道:“你不舍抛弃家人,但是你很想逃离,你不如逃到高家去,不会抛弃家人,又能暂得清净。”
凤娇低下头,高升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想要逃离的念头呼啸奔涌着,几乎就要脱笼而出。
“所以,对于你来说,答应亲事是眼下最好的出路。”高升的目光再次投向江面。
凤娇猛得站了起来,高升猝不及防,手中伞柄被她撞得一偏,伞面上积着的雪花簌簌落下,扑在二人脸上,高升浑然不觉,只是站直身子将伞举在凤娇头顶,密密罩着她,看她两手胡乱揉着迷离的眼,听到她赌气一般说道:“没有,我没有想要逃离。”
她疾步冲出伞下,跑出几丈开外大声喊道:“我只做我能做到的。”
身后的喊声更大:“我帮了你的忙,你就不能帮帮我?”
“这种忙不能帮。”凤娇扬声答话,头也不回一气冲到西城门楼门底下。
雪越来越大,城门内外空无一人,只有值守的士兵在城楼上一圈圈缓慢逡巡。
待要跨进城门,下意识停步转身看向秋江边,一个雪人定定站着,手中的油纸伞滚落在脚边,红色的伞面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分外扎眼。
想也没想转身跑了回去,捡起油纸伞撑在雪人头顶,客气说道:“少爷满身都是雪,我倒是一颗雪粒都没有粘上,多亏少爷照应……”
高升打断她的客套话:“去而复返,可是想好了吗?”
凤娇指指城门:“我家就住城门里头一条巷子,还请少爷到我家烤烤衣衫鞋袜,去去身上的湿气,要不容易生病。”
“我没有那样娇气。”高升的眼眸黯淡下去,话音也象是结了一层冰。
凤娇恳切说道:”都是为了照应我,少爷就去……”
“时辰不早,大掌柜似乎该到铺子里去了。”高升紧绷了脸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尖锐,若要出鞘的剑。
凤娇看他摆出了东家的派头,连忙说道:“这就去这就去,估计秋草也快来了。”
说着话想要将伞柄塞回他手里,这才发现他的手紧攥成拳,陪个笑脸说道:“都冷成这样了……”
高升伸手将伞抢了过去:“不冷。”
凤娇一福身说告辞,转身往城门里而去。
到了自家巷子口,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是有些匆忙的小跑步,来人追上她低声道:“大掌柜盛情难却,就进去烤火驱寒。”
凤娇忙忙回头,热情说一声:“少爷前面请。”
高升低着头吩咐:“你在前面领路。”
抿唇跟在她身后进了王家院子,院落怡人清爽,一如走在前面的人。
上了石阶打起帘子看向正房里面,凤娇愣住了,一家人都在,却悄无声息,气氛压抑低沉,凤喜两手两脚都被绑住,在窗下坐榻上挣动着,被布条堵着的嘴里发出无声的抗议,两只眼睛闪着泪光,看向摁着她肩膀的哥哥。
胡氏晕厥在凤喜脚下,王老太太隔几坐着,手中急速捻一窜念珠,嘴一张一合无声念佛,王掌柜磕一磕烟锅终于开口:“就没别的法子了?”
王天赐说道:“祖母,爹,刘媒婆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说是搞错了人家,这不明摆着吗?高家不愿意娶凤娇,我也想过让凤娇抵债,可债主说凤娇年纪太大,他们相中了凤喜,说到京城调/教个几年,准是又一代花魁。”
“王天赐,放你娘的狗屁。”凤娇冲进去大声喝道。
王天赐瞪着眼看了过来,朝她嚷道:“你个死丫头敢骂我?祖母,爹,你们可都听见了,她越来越嚣张了,那天她还吓唬我,说家里现在靠着她赚银子,大小事都得听她的。”
凤娇跑过来一脚踢了过去,王天赐大叫一声松开凤喜,捂着裆部滚倒在地不住喊疼。
王老太太跳下坐榻扑过来扶着王天赐,咬牙骂道:“下手这样重,万一踢坏了,王家可就得断子绝孙。”
凤娇为凤喜去了捆绑扯出嘴里堵着的布条,凤喜喊一声阿姊,一头扑在她怀中哇哇大哭起来,凤娇揉一揉她的头顶说道:“别哭了,这家不能呆了,阿姊这就带你走。”
王掌柜用力一拍桌子:“你敢。”
凤喜跳下坐榻,凤娇牵起她手往外走,王老太太松开依然鬼哭狼嚎的王天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道:“王金宝,当家的,孩他爹,凤娇她爷爷,你可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家如今成什么样了……”
老太太一行哭一行说,凤娇没听到一般牵着凤喜来到门口,瞧见静静立在门外的高升,脚步一顿,身后王老太太狠狠掐向胡氏人中,胡氏从晕厥中醒转过来,顺着王老太太手指的方向,虚弱哀切喊道:“凤娇凤喜,你们就连娘也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