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虞在咖啡厅一直独坐到五点多,才出包间门。小姐唤住她,让她付钱。
回到单位,她看部里只有严初霜还在。
“冷姐,你不舒服吗?”他看到她脸色不好,走路脚步沉沉缓缓,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勉强笑了笑,摇摇头。“你怎么还没走?”
“上网查点资料。”
“干完了,早点回家休息吧。这些日子你累得够呛。”她关心地说。
“冷姐,咱一起吃晚饭,行不?我请客。”
冷子虞本不想去,猛然看见他望着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她点了点头。严初霜很高兴,边收拾东西边问她想吃什么。她冲口而出“馄饨”。他笑着说:“冷姐,我请客,就吃馄饨?那可不行。你一请客,总是拣那贵的好的要,可别让我在女同事面前栽份儿。”
“我真的就想吃馄饨。”
二人出行,严初霜挑了环境优雅,做的馄饨在裕城市很有名的“一品馄饨”馆,还要了个包间。冷子虞觉得没有必要,他不肯,又点了五个菜:油焖大虾、香菇蛋羹、芙蓉卷、清蒸蟹和一个凉菜。
他把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冷子虞拿起一杯“咕咚”一下就喝干了,掩饰着说:“口渴!”
菜上齐了后,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蓦地,冷子虞想起了什么,问严初霜:“小严,以前你总问我是不是我帮的你。我问你,如果是我帮的你,你会怎么样?就是说,怎么说呢?怎么对我?”
他的眼神比先时更亮了,以为她今天会承认那件压在他心头很久很久的事情,放下手中的筷子,说:“冷姐,第一,我会深深地把恩情记在心里;第二,我不太会说话,只能打个粗浅的比方,好比我们都是饿了很久的人,一起找到了一碗馄饨,我会让你吃。”
冷子虞下意识地双手捂住脸,又急忙拿开,笑了,说:“开个玩笑。不是我帮的你,真的。”她看见,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很失望的样子。
她知道他不会信她的话,信的是自己的判断。
存心不承认,他也没办法。
当年,杜桦存心不承认自己有错,她也确实没办法。
十年前,站在他家楼下,心悸之后,她问杜桦:“别说我给你拿的那两万元,就说我爸对你的恩情,你怎么就能骗我,不把钱还给我?”
杜桦躲闪着她犀利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说:“我没骗你,真的,是我同学……说好了……又没借给我,钱又送出去了。我……是他的错,我同学的错!”
“你怎么能把责任推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子虞,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再追究这件事,对你也不好。真的,我是为你好,忘了它吧。”他眼神迷离地看着她。
“忘了?还是为了我好?你毕业后,我去过你家好几次,你妈就知道你在市委上班,说你给家里写信,边发信地址都不写,还说不用家里给你去信。你是存心的。你忘了我家对你的一切,让我也忘了?”
“我留了,是我妈她没说实话,不是我的责任。”
“怎么可能?如果你妈没说实话,那也只能是你让她那么做的。”
“不是的,不是的!”
“前些日子,你不是回过老家吗?知道我的事情吗?”她诡异地看着他,他的头更低,下巴都快抵上前胸了,他不会不知道,不会不知道!她慢慢悠悠地说下去,“那是因为你呀。”
“你的事跟我可没关系。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呢?”说完,他紧张地看着前方走着的一个女人,低声说:“我妻子来了,你快走吧!她可是个泼妇,看见我和女人说话,她是会扑上去的。”
远远地,她看见了他的妻,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拎着菜,她再看他低着头用眼角扫他妻子方向的鬼祟样,又气又急地:“那把两万元还给我!我现在在城市之光杂志社上班,送到我的单位。”
“你走,快走!”
除了转身离去,她做什么还能于事有补?
他并没有把钱还给她,她也没有再去要。
她实在是讨厌看见他那迷离的眼神,仿佛他才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在想: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人还是坏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留给她的全部印象,只能用“厌恶”来形容。
十年后,不经意地在路边见到他,他送给她的名片上表明他已是维讷公司副总,在她仅礼貌地打过招呼后,他指着不远处的别克车:“我送你一段吧!”
她冷淡地摇了摇头,盯着那辆车想:混出样来了!
看她在看车,他笑得很开心,说:“刚买不久的。记住车牌号,以后路上看见了,打声招呼。”
说的是客情,展扬的是个人正飞舞的喜悦。
和严初霜吃完饭,冷子虞的手里已经悄悄地把钞票从包里取出,拿在手里,出门后,她要把钱给服务台。严初霜说:“冷姐,我已经把钱付完了。就怕,就怕你来这一手。”
冷子虞对着他笑了,这一笑,给了严初霜莫大的勇气,在单位里,他有些怕不苟言笑的她。他要打车送她回家,她谢过,托辞还要上商店逛逛,一个人走了。
那个笑容是多么的灿烂啊,俗气点形容,就像盛开的鲜花。她的脸颊有两片红晕,四周又是白的,让他想起她夹在书里白边红心的虞美人干花。
对了,一定像盛开的虞美人,尽管他并未见过那种花盛开时的样子。
严初霜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连公共汽车都不想坐,想这么走着回家,发散一下热烈的心情。
方维讷的性格只如父亲当年为她取名时所希望的一半:“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她敏于行,可不讷于言,言语和行动常常是同步而出。
比方说:27岁时,好好的机关干部说不干就不干了,跟谁都不商量,下来想搞经营,具体干什么,她事前还没想好。可下来的第二天,她突然就知道应该干什么了,然后出马一条枪,张张罗罗地开起了饭店,和丈夫及家人说:“年轻轻的在机关里都快闷死了,搞经济多有意思。”半年后,饭店没开明白,赔了个一塌糊涂,连自己小家的和母亲偷偷给的在内赔了二十多万,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说“只当交学费了”。接着又干起了出国中介,国外的一方骗了她,她被蒙在鼓里,回头把对方的“假话”许诺国内想出国的人,人家到了国外一看,根本就不是承诺的那样,把她给告了,多亏老父从中周旋,她才没进监狱,家里却天天有要债的。以“小心做人、谨慎当官”为行为准则的老父因此纪检委副书记干不下去了,“主动让贤”。丈夫一气之下出国了,两年后要求离婚,家里人劝她不要离,她说:“他都不爱我了,我还守着空房干等他干什么?”离就离!最后,倒像是她主动要离婚似的,催着丈夫办手续,把她丈夫都搞糊涂了,她扔给他一句明白话:“我就是看不上你,我都能折腾得起,你怕什么?”离婚后,父母知道这是她事业上瞎折腾造成的,为她着想,劝她回机关,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不信我干不好!”饭店和出国中介这种无所谓专业不专业的东西她干砸了,装修装饰行业,她一个外行,倒让她干得风生水起,还上所有的债务不说,连带父母都住上了她给买的别墅。父亲常说:“我先住着,连在这里帮你带孩子,只不定哪天就得搬出去,房子归了你的债主。”她立刻跟上父亲的话:“你是得换房,不过,是我给买的更好的房子,说不定在法国巴黎哪!”果真,不出三年,巴黎真有了她的一套房子,父母也没过去住,可毕竟她言必出,出必行,行必果。
方维讷事业一顺利,对个人问题也抽出空“考虑”了一下:认识了离婚不久的杜桦,两人火速相爱,火速同居,前前后后不过十天。
并非杜桦所言,方维讷是他的太太,那是他对外先这么说的,她无法辩驳,只好将错就错,时间一长,也习惯了。实际上,她只是他的同居女友。对待再婚的问题,说到底,对待那一张结婚证的问题,方维讷可绝不敏于行的。
按说,39岁的女人了,有个35岁的男人爱着,自己也爱他,都在一起住两年了,真的结婚,倒不失为一般人眼中的好婚姻。况且,人家杜桦,长相好、有学历、为人也算牢靠。当年,之所以她爱上他,主要还是因为他和她有相似的地方:他也是机关干部,干着干着,觉得下海更好,海里游了那么几下。不同的地方就是,她成功了,他不仅没有成功,老婆嫌他穷折腾,机关分的房子没捞上,一直住在人家娘家给的六十几平的房子里,两人越说越生分,离了婚,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租房子住,真正的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地步,离完婚后有一段时间,他还回前妻那里住了几个月,他自己说,是为了照顾孩子,认识了方维讷之后,才搬出来。他对方维讷不止一次地说:“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前妻,我要负起责任。人家挺不容易了,现在还下了岗,我一个大男人怎么着都好说。”她最欣赏他的就是失败不言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