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冷子虞找严初霜谈,他先提出请她到茶室坐坐。从他那清澈明亮,而又泛着温馨的眼神中,她读出了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时的粼粼波光。她恍惚地觉得,那样的眼神,自己几年以前还曾有过。
不过,在她的心里,那实在是太遥远了。
犹疑了片刻,她才答应,他们是在单位里悄悄说话,她怕别人发现二人单独出行。
心里有鬼,必然易多心。
平时也有一起出去采访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相伴而行。此番不同,她先下楼,用手机给严初霜打电话,让他先走,然后她再上楼取包走。
一前一后,颇似过去的特务行动,离单位有些距离了,她再跟上他。等到了一处高大建筑物时,她让他到个转弯处,站着说话。
她故意问他:“有什么事不能在单位里说吗?”
严初霜脸微微红了,说:“当然。咱们到茶馆再说吧。”
“就在这里说吧,一会儿我还有事。”
“那,冷姐,不,子虞。我说的话你想过吗?”
“什么话?”她逼他再说出口。
“我想,咱们好,就是,我爱你……你同意和我好吗?”
冷子虞轻轻摇了摇头。
“那我想知道个理由。我哪点不好,你怎么看不上我?”严初霜有些急了,直眉愣眼地看着她。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爱我?知道我的事最多的就是你,你为什么还要爱我?”
轻吁一口气,他才说:“爱有什么理由?爱就是爱呗。你过去的事和我爱你有什么关系?你提这个干嘛?”
猛地,一股像从针眼里涌出来的泉水,从冷子虞的脚底曲折地往上升。如此细小的泉水和血液搅和在一起,血液停止了流动,细泉却在凝固的血液里继续上升,一直到她的喉咙处,绕行一圈,如同绳索,将她要出口的话拦住、捆牢,迫着她改了心意,脱口而出的话变成了:“等一等。我找个时间,你到我家里,我们好好谈一谈。”
他以为,她缓了口气,是怕他头脑发热才求的爱,想将真正的答案放置远些,考验考验他,让他自己也琢磨琢磨,再作定夺。
爱情中的人,总愿意将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有些日子,杜桦不提冷子虞了,方维讷倒有些奇怪起来,还不好开口直接问。她偷偷地查过他的手机话费单子,确实没有冷子虞的电话记录。按道理,她就应该相信杜桦爱的是她,而不是冷子虞。可不知为什么,方维讷凭直觉,杜桦的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不知道是因为他一贯的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还是因为似乎是故作神秘的行为。有好几次,他说周日有事要办,还说了具体的地点,和要跟办事的人,方维讷无意发现,他说的全是假话,问他,他还赖着不承认说的是假话。方维讷将思路全转向冷子虞那个方面,认为他一定是和冷子虞约会去了。他说的“因为冷子虞才离的婚”深深地植入了方维讷的心里。方维讷原本是个潇洒的女人,从来就不过问他的过去,什么跟前妻的关系了,还处过什么女朋友了,她懒得问这些问题。忙工作都忙不过来呢,还有闲心搞些没用的?可现在大大的不同,冒出来的冷子虞,非常有竞争力的一个女人,有才有貌有身份,还年轻,虽然杜家姐姐们没有直说二人有过恋爱关系,可也没有否认呀,听说,当年杜桦上大学时老往杜家跑,她的绯闻里面还扯上了他。
让方维讷老是在个人问题患得患失的原因并不是杜桦这个人本身,她连前夫都舍得离开,一点都不犹豫,还能特别在意一个同居性质的男友?原因在于她太要强,杜桦是不是全部身心地爱她这无所谓,看不顺眼就拉倒,再找一个,可绝不能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尤其是在很多方面强过自己的人。如果冷子虞是个样貌一般的普通职员,她根本就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她不能败给任何一个想给她带来破坏性的人。
在这种前提下,她找到洪生询问在没在杂志社看过杜桦找冷子虞,他说没有,还说,前几天用杜桦这个名字试探过她,她表现得无动于衷,甚至说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方维讷冲动地说:“她撒谎,不可能!”洪生看一向什么都不在乎的表妹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心思一转,给她出主意,说这事,他这个做领导的过问多了不好,给她介绍个人,蒋艳丽,她心眼不坏,马马虎虎虎的性格,这样的人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和冷子虞在一个部,让她帮忙,看杜桦和冷子虞到底有没有来往。在交往时,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能直说,先做成朋友,然后再委婉地做事,并不要透露和他的个人关系。
方维讷一想,表哥说得有理,就算你冷子虞抢走了我的男朋友,在爱情上我放你一马,不和你争杜桦,可我也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星期天,冷子虞在家中做着准备工作,买了好些菜,还有红酒,要好好招待一下严初霜,“那事”还没谢过他。
她将影集一一展开,放在床上,自己到厨房里忙乎去了。
门铃响了,冷子虞没有立刻开门,让门外的人稍稍等一下,她要换衣服。她穿上新买的土黄色亚麻布家常裤,裤子外侧的接缝处是对着缝起来的蝴蝶图案,下面开着半尺多长叉,叉用两个中国式扣襻连上,上衣是黑色方口棉背心。换好衣服后,她用手拢了拢头发,才开门。
严初霜进了屋,先放下大大的黑色牛仔布包,冷子虞偷偷地打量了他的穿着:浅灰色的欧版裤熨得平平整整,平时他倒不这么利落,白色的T恤,头发抹了平常不抹的者喱水,他的肤色有些黑,鼻直口方,额头很宽很亮。
两个人一见面,没有太多的话,冷子虞吩咐他将小饭桌从小客厅里移到卧室,严初霜一眼就看见七本展开的大影集,刚要伸手翻,被她止住,让他先端菜,一会儿边吃边看。
冷子虞做了六个菜:菠菜排骨汤、清蒸螃蟹、辣炒蚬子、油焖油菜、熟肉拼盘和凉拌土豆丝。严初霜嘴里客气着,说你做这么多菜干嘛呀,咱俩又吃不了,心里却想:有门儿!
思想影响到了行动,严初霜不自觉地随意起来,主动找到两个杯子,将红酒倒入,把筷子放到她的手里时,注意到她的手被烫红了一条子,下意识地要拉过她的手看看伤情,被她礼貌地微笑着闪开。
他越看她越漂亮,那种漂亮因为她的笑而发散到卧室的每一个角落,他觉得整间屋里都洋溢着盎然的春意。
在她的提议下,两个人喝了第一杯酒,她又说:“真的应该好好好谢谢你,就那事!”她不愿意说明白“那事”是什么事,点到为止,反正他也明白。
“你看你,老提那事干什么?”他也不愿听,顺手从床上操起一本影集,翻了起来。翻了一本,发现有不少是她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就又翻一本,还是如此,也有一些她的单人照。从带着大喜字的结婚照上,他知道那个跟她合影的是她的前夫,他身材高大,戴着黑框近视镜。
冷子虞说:“今天让你来,一是谢你,二是给你讲讲我的丈夫。”
严初霜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想知道她的私生活,她笑了,说:“听听吧,我没有跟第二个人讲过,这事也许和你能扯上点关系。吃饭,别耽误吃呀。”她夹起一块排骨放到他的碗里。
冷子虞说:
我的前夫范云天是日报的摄影记者,一个非常有才气的人。我们的相识是在日报评选裕城市形象小姐的揭晓活动上。我坐在台下,他则拿着照相机给台上的小姐拍照。他拍照时,肩上还背着个大包,一蹲下拍照,包就妨碍了他,他在投入的状态里,把包随便一扔就继续工作了,我恰巧坐在边上,把他的包收起,放在脚边,想一会儿交给他。当我把包还给他时,他说:“你当形象小姐倒是更合适。”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笑笑而已。没想到,他真的是这么认为,还认真地坐到我的旁边,问我为什么不参加活动。我告诉他,我是杂志社的,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后来,他约我做模特,被我拒绝了几次,他竟然找到总编说服我,我没办法,才同意的。
他给我拍的《放飞》在国际摄影展上获了大奖,我们“相爱”了。
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我们最初的“相爱”对他很不公平,他是真爱我,而我呢,就是想有个家,有个差不多少的男人就行。他爱我爱得发狂,我们恋爱期间里,他一天不见我就受不了。到了交往很深时,我犹豫起来。我的犹豫在他看来是我有些看不上他,其实恰恰相反,是我觉得配不上他。那时,我的一切才安定下来,单位把我的户口和人事关系刚刚转来,内心里总有点农村人刚进城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只有中专学历,而他是名牌院校的毕业生,我是个孤儿,他的父母都是本市有名望的人:他的父亲是卫生局副局长,母亲是相当有名的胸外科医生。特别是,在我们亲热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我的过去,和简锋在一起时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尤其是被白眼吓走的刘大龙,这一段阴影我摆脱不了。在这种阴影之下恋爱的我,从来不公开我们的恋爱,也不让他在同事朋友面前公开,连他的父母在我们结婚前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我不愿意别人对我的私生活议论,正当的议论我也接受不了,这就是我当时的心理状态,现在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