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现实逼出迷幻现实主义
莫言语言的放肆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所说的“迷幻现实主义”,这种迷幻状态恰恰能够捕捉今天中国的复杂性。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我们想象得到会有各种传记、评论集问世。率先上市的是张旭东与莫言合著的《我们时代的写作》,主要是两人的对话,以及莫言作品的文学评论。
张旭东是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和东亚研究系教授,激发出莫言一些坦率的、有趣的说法。然而在进行《生死疲劳》的对话之前,他竟未读完这部小说!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诸如莫言获奖代表中国文学的生产力等等,但瑕不掩瑜,他的理论分析很精彩。
评论界经常批评莫言的文字不够节制,有点太放纵。我觉得莫言早期的作品还好些,到《生死疲劳》这个问题就有点严重。张旭东认为莫言的语言从《酒国》开始就很放肆,这种放肆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所说的“迷幻现实主义”(hallucinatoryrealism),这种迷幻状态恰恰能够捕捉今天中国的复杂性。
今天中国很多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比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到底是什么。张旭东在《“妖精现实主义”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叙事可能性》一文中认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不同生产方式的并存,不同时代压缩在一个空间里,资本主义、超资本主义、前资本主义的东西都在其中。这么多混杂的东西同时呈现,投射到语言上必然杂乱。
张旭东将《酒国》视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一个寓言,认为这部小说的特征是“乱七八糟,特别混杂,很多经验不知道怎么处理就那么并存在那里。在一个非常直观的意义上贴近中国当代的现实,有一种寓言式的对应关系。我们看莫言,在审美意义上,有一种丑的感觉,有一种扎眼的、震惊的、粗俗的、鬼怪式的、怪力乱神的东西。看完以后觉得这像是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一个结晶体,不讲道理的东西”。
《酒国》的主人公丁钩儿是省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照理说应该代表了国家和体制,但他出来后国家已经不在他身后,给他的这个权力、自我意识也不足以去抗拒种种诱惑,他知道自己在受诱惑,也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没有办法去抵御诱惑”。张旭东认为这不能简单归咎于丁钩儿意志薄弱。用卡夫卡的说法1来形容:这个人虽是钦差大臣,然而皇帝在下面已无权力,到处诸侯割据,派人下去自然会发生一系列荒唐的事。你以为自己拿着尚方宝剑和大印就管用,但别人根本不跟你玩这一套。
莫言以语言爆炸的方式表现这种混杂状态。比如丁钩儿到酒国市调查“红烧婴儿”案件,犯罪嫌疑人给他敬酒时,随意搬弄各种语言。首先用很“伟(大)光(荣)正(确)”的语言说:“我们是爱国主义者,抵制洋酒。”这是酒国土产的酒,不能不喝吧?劝酒时说:“老丁同志,您大老远来了,不喝酒我们不过意。咱们一切从简,家常便饭,不喝酒怎能显示出上下级亲密关系?酒是国家的重要税源,喝酒实际上就是为国家做贡献。”这场豪华宴会喝到最后连孝道都出来了,竟以84岁老母亲的名义祝丁钩儿身体健康、精神愉快……
张旭东认为这种笔法才能恰到好处地表现中国的复杂:“这里边有共产党的语言、官方语言,有民间语言,有上得台面的语言,有上不得台面的语言,有胡搅蛮缠的语言,也有好像讲道理其实不讲道理的语言,所有的语言都混在一起了。”“那些人掌握各种各样的合法性的词汇,各种各样的合法性的表述,各种各样的合法性的资源,他们以这样一种语言上的合法性将自己包装起来。这就是中国现状的一个特色。”这场鸿门宴“犯罪一方能充分调动语言资源,而丁钩儿意识上处于一个半瘫痪、半空白的状态,像一个煤气中毒,意识到危险,想把窗户打开或爬出门去但却动弹不得的人那样,一点点陷入了罗网”。
张旭东很关注这类带有游戏性质的语言,认为它超越一般的善恶与是非判断,不能简单地说莫言在为中国涂脂抹粉或在批判现实。但莫言认为自己并未超越,他对价值判断有标准,对善恶、是非很执著,甚至对政权持批判态度。
张旭东认为《酒国》批判的是商业化问题,但莫言说他批判的是“欲望洪流,更多的是对人的一种思考,对人的远远超过自身需要的欲望、过分膨胀的欲望、人的口腔的欲望、性的欲望、财富的欲望的一种讽刺。这些东西也涉及腐败问题,官员的腐败问题,另外也是主动地对鲁迅的‘吃人文化’的有意识的继承。这种道德义愤在《生死疲劳》里还是很强烈的”。
《生死疲劳》采用生死轮回的方式,批判农村土地改革的一些做法。地主西门闹1950年被枪毙之后冤魂不散,不断在畜生道轮回,先后变驴、牛、猪、狗、猴,目睹“大跃进”、三年大饥荒、“文革”、改革开放等历史大事件,2000年底转世为大头婴儿。莫言的意图非常宏大,试图以轮回贯串50年历史。对此,张旭东有另一种解读。他认为1949年以前农民是有土地的,后来开始革命,搞公社化,土地归集体所有,后来改革开放,土地再度回到农民手中;革命几十年,朝夕间又回到原点,这是一个大轮回。
这类题材很多小说家已用写实手法处理过,照搬一遍没意思,也会失去创作的自由度。莫言认为:“我们过去的一些作家实际上都是在图解毛主席的思想,作家首先抢占的是政治上无比正确的高地,然后用正确的观点来演绎或者揭示他的人物,是从经济的、政治的角度来讲,所以我觉得忽略了人的感情。我们的历史小说只写经济,都是按照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指导革命的纲领来写,像《金光大道》也好,《艳阳天》也好,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也好,所有的人物都是可以按照中农、贫农、雇农分类,按照毛主席的经典一条条对上的。”他对此很不满,决定创造一套写法。
《生死疲劳》有一个非常固执的人叫蓝脸,莫言说有生活原型。当年搞公社化,那个人坚持单干,最后儿女跟他分家,他在“文革”中上吊自杀。莫言很同情他,觉得他够硬气,而且硬得很正确。莫言认为农民应该跟土地绑在一起,土地只有归农民所有,农民才能真正做自己的主人。在人民公社大集体里,农民只是土地的“奴隶”,或者说是集体的“奴隶”。
莫言强调作家的道德责任感和善恶价值观,认为批判到最后必须直指自己。他说往后要把自己当罪人写,因为很多人要求别人忏悔,但没有一个人主动忏悔。莫言提到“文革”期间他曾用小土块扔一个正在被批斗的、跟他家关系特别好的女老师,为此他负疚终生。
莫言自我剖析道:“我发现我真是个坏人,这辈子做了无数的不好的事情,而且为了掩饰这个不好的事情,想到的时候就禁不住手舞足蹈,用肢体动作来缓解内心深处的罪咎感造成的压力。那种压力到了什么程度!当然这些都是小恶小坏,别人对我的评价基本上还是比较好的。大家心目当中比较好的人,他的一生当中还是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梳理一下整个的过程,有助于塑造小说里的人物。”
张旭东开玩笑说,莫言是“用小说反党”。莫言答道:“我的每部小说按照五十年代的标准,都是极右派,一个也跑不了。”
(主讲梁文道)
莫言(1955—),本名管谟业,山东高密人。小学五年级因“文革”辍学回家务农,1976年应征入伍。曾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学习。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酒国》《生死疲劳》《蛙》等。20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奖的中国籍作家。
张旭东(1965—),生于北京,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和东亚研究系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美国杜克大学文学博士。著有《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幻想的秩序:批评理论与当代中国文学话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