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机器在说谎
宣传是让大部分人弯下脊梁成为顺从者的东西。
很多年前我跟香港一群文化人受邀去大陆交流,当地宣传部长递来一张中英文名片,结果我们吓坏了。名片“宣传”一词译为“propaganda”,殊不知这是一个非常坏的字眼,让人想起极权政府利用宣传机器说谎的形象。
过去基督教宣传教义也叫“propaganda”,但这个词后来恶名昭彰,源于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116搞的那一套。此后,整个英语世界对它的认识就很糟糕。宣传在中国虽是很“伟光正”的事情,但你若想跟国际接轨,恐怕换一个字眼比如“公关”会更好。
宣传到底是什么东西?兰德尔·彼特沃克(RandallL.Bytwerk)教授认为,宣传是让大部分人弯下脊梁成为顺从者的东西。他很喜欢F.M.康福德117的定义:宣传是“一种非常接近于不用像欺骗敌人那样欺骗朋友的艺术”。这个说法很绕,也很有趣。雅克·埃吕尔118有一个定义更具可操作性:“宣传是由一个组织化群体采取的一系列方法,通过心理操纵达到心理上的统一进而融入一个组织,它想在由个体组成的大众群体行动中产生积极或消极的参与。”
以前德国人也觉得“宣传”不是好字眼,纳粹德国却成功地将其树立为正面形象。政府告诉国民“最正确”的东西叫做宣传,敌人煽动颠覆政权叫做鼓动。按大陆的说法,宣扬正面导向的东西叫做宣传。炒作也是一种宣传,本质相同,出发点不同而已。
德国先后有过两个迥异的政权,一个是极右派的纳粹德国,一个是左派的民主德国。东德人真惨,以前被纳粹党洗脑,后来又被马列主义政党洗脑。先不说谁对谁错,其实两个政权用的宣传方法很相似,短期内为德国人塑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从而形成两个不同的社会体系。
纳粹主义也好,东德马列主义也罢,其实都很像宗教。纳粹主义有大量像基督教一样的说法,例如有人为国捐躯,希特勒就说他们的鲜血是帝国的洗礼。东德马列主义同样充满宗教语言,比如喜欢歌颂党,“不朽”之类字眼就非常宗教化。
两个德国政权热衷于搞宣传,背后有无一套理论作支撑呢?其实纳粹的宣传策略够坦白,比如戈培尔有过“大谎与小谎”的比较,认为大谎比小谎更易让人相信,因为小谎易被揭穿。你说市长挪用公款,不如说犹太人正在世界范围内搞阴谋,后者更有说服力。谎言太大就不好证明,很难被驳倒,这是纳粹宣传的要旨之一。纳粹宣传时讲究激情、意志、力量,他们喜欢培养擅长口头演说的宣传干部,希望他们在公众集会上慷慨激昂,用手势、声线、动作、语言去打动大众。
相反,东德马列主义很少讲情感。他们坚信马列主义是科学,自然要讲理论,所以特别注重书面语。然而书面语在日常演说中不太有效,他们便重视宣传小册子。他们发展出一种党八股,写任何东西都要符合要求。为了让马列主义的宣传更有力,东德出版过很多类似新旧教义问答的东西。既然马列主义是无所不包的真理,任何问题都应提供答案。这样一个国家必然充斥各式各样的文件,任何最新指示都要补充在“教义”问答里。东德宣传官员总有处理不完的文件,总有接收不完的指示,常常搞不清哪个是重点,终日沉没于卷宗之间。
一个政权搞宣传,是想将自认为最正确的想法灌输给国民。当你不断胜利时,宣传很容易,失败时怎么办?当年纳粹德国攻打斯大林格勒,国内媒体不断告诉人民说敌人快被消灭了,最后打输了怎么宣传?他们先是沉默,而一沉默人民就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他们开始谈虚的东西,大谈特谈德军的英勇和牺牲精神,以此来掩饰失败的尴尬。
***年柏林墙倒塌,连东德的执政党都很惊讶,难道过去的宣传无效吗?1945年至1961年,约有270万人离开东德。1961年8月13日柏林墙始建当天,就有155,042人离开,其中半数在25岁以下。东德一直在宣传社会主义制度多么优越,为什么老百姓还要跑去“腐朽”的西德呢?东德政府需要掩饰明显的失败,只好说无辜的同胞是被那边的资本家所引诱,而那些坏蛋二战期间利用犹太人和犯人为他们做苦役,现在同胞跑到那边去就会面临同样可怕的命运。于是,修建柏林墙变成一场胜利。东德媒体说:“现在秩序与透明性(clarity)获得了胜利。孩子们被保护着免遭绑票者威胁,家庭则免受那些试图引诱其成员之人的诱导,而工厂免受来自西方的猎头(headhunters)的侵扰。”
政府这么宣传,老百姓到底信不信呢?宣传要有效,始终需要老百姓配合。老百姓未必喜欢那些东西,设法让他们参与宣传活动是最佳方法。当一个人或多或少承担了宣传工作,就算他感觉那些东西是假的,但人的本能让他很难长期说谎,于是慢慢就会屈服直至认同,成为同谋。
纳粹德国和民主德国都没有新闻审查制度,如何控制重要的宣传机器新闻媒体呢?纳粹德国是私人拥有传媒机构,于是国家实行中央控制,让新闻工作者文责自负。虽然避免官方直接审查,但纳粹党人会引导新闻媒体:“你们不仅应该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应知道政府正在想什么,并且知道如何最有效地向人们解释这些内容。我们想要一个愿同政府共事的新闻界,正如政府也想同新闻媒体合作一样。”新闻工作者即使犯下很次要的错误都可能立即被解雇,于是形成有效的自我审查体系。
民主德国所有传媒机构属于国家,新闻媒体受到严密监管,主要是为执政党的利益服务。新闻工作者是国家精心挑选和培训出来的,他们的政治背景比专业背景更重要。中央宣传部每周开新闻工作会议,指示这些新闻怎么报、那些东西不准碰。给你这么清晰的指示,如果你还犯错,后果就很凄惨。所以说,自我审查比事先审查有效得多。新闻工作者有着相当低的自我认同:“我们没有地位,不管是在人民中间,还是在党的机构中……我们被整个党的机构看成是笔墨仆人/操刀代笔者(inklackeys),有人会给予他们命令的人。我们没有被认真对待。人民说我们是国家的宫廷弄臣/小丑(courtfool)。”
宣传的后盾当然是武力,甚至是暴力。有人站出来质疑纳粹,挑战希特勒,结果被捕甚至被杀。政府通过塑造这种气氛让老百姓觉得那些人不是因为有良心,而是因为做错事该受罚,大家乖乖的就不会有事。大部分人明白这个道理后,就任由自己的脊梁被弯曲,并以未感不适的方式为自己的漠然同意辩护。“在弯曲人们的脊梁时,极权主义体系误解了人性,从而唤起了人类以往的最糟糕一面,而不是新人最优秀的品质。”
类似柏林墙倒塌的失败总会发生,比如经济表现太糟糕,如何让老百姓陪你一起接受失败呢?只能是弯曲现实,让现实跟随理论走,而不是让现实来修正理论。其实,老百姓知道现实是什么,但他们必须假装同意。
极权主义国家的民意调查很不靠谱,几乎所有人百分百拥戴领导集体,全国上下似乎一条心,然而柏林墙拆掉不久,整个国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下。“强迫的忠诚是表面的,20世纪的强大独裁政权,因为它们的喧嚣与骚动,没能创造出有能力建立一个千年世俗王国的新人类。借用圣经的隐喻,它们那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房子,根本无法抵抗暴风雨的肆虐。”
(主讲梁文道)
兰德尔·彼特沃克(RandallL.Bytwerk),美国加尔文学院(CalvinCollege)传播学教授,致力于研究德国宣传领域,创办GermanPropagandaArchive(德国宣传档案)网站。著有《国家社会主义的里程碑式演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