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从来就觉得,自己是个命不太好的人。
我们如果站在客观的立场上看待年纪已经超过五十的张宏张知府的人生的话,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张宏这个人的命运确实不怎么太好。
张宏是个遗腹子。作为一个马上要出生的孩子,在没有出世之前就失去了父亲。他确实是很不幸的。
张宏的母亲生育张宏的时候出现了难产。在古代社会里,女性的地位即使是当家主母的地位也不及家族正规的继承人。所以,在医疗手段比较原始的情况下,在需要做出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选择的时候,当时主持张氏家族的张家族长做出了保孩子的决定。
就这样,还没出生的时候张宏就失去了父亲,刚刚出生的张宏又失去了母亲。他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和大部分普通人相比较,刚刚出生就成了孤儿,这就已经够不幸的了。好在张宏是张氏家族嫡系二房的正式继承人,所以,他虽然是个孤儿,可是也得到了家族的照顾。
但是,虽然比起普通人家的孤儿,出生在大家族的张宏可以享受到家族的照顾活下来。可是,封建家族这种东西和封建国家一样。在生产力水平和物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无论是封建家族还是封建国家都会处于一种内斗的状况。
事物是一体两面的。张宏享受大家族的照顾的同时,他也必须承担大家族中的倾轧。本来,二房太太(张宏的母亲)挺着大肚子执掌二房巨大的财富,就已经遭到了不少张氏族人的窥觑。性格刚强的二房太太去世后,只剩下一个年龄较大的庶子和一个刚刚出生的嫡子的二房,就成了很多族人眼热的猎物了。
张宏的庶兄,是张宏的父亲在结婚前的一个小妾的儿子。他的母亲作为大家族的通房大丫鬟,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有一个比较好的成长环境,在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就吞金自尽了。张宏的庶兄是被张宏的母亲,这个二房大太太亲自抚养长大的。
不得不说,张宏那个他没见过面,没有任何记忆的母亲,给他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庇护,那就是张宏的那个年纪已经二十岁的庶兄。因为他从小被二房的大太太养大,所以他把张宏的母亲看成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自然而然的,他也把张宏当成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来对待。
封建国家的统治阶级内部的利益斗争是鲜血淋漓的。自然而然的,封建大家族内部的利益斗争一样是鲜血淋漓的。
年幼的张宏,就是在家族内部的明枪暗箭匕首毒药中,艰难的成长起来的。他的庶兄十几年来一直默默无闻的当着他的庇护伞,为他遮挡着同族“亲人们”的阴谋诡计和筹划暗算。
张宏从小就知道,在自己这个大家族里想要获得相应的地位,在家族内部是没有任何可能的。自己想要改变自己和兄长的状况,必须借助外力。这个外力就是科举考试。
本来对科举考试最为厌烦,骨子里充满了艺术家气质的张宏,为了改变自己的家庭在家族中的不利状况,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一路从秀才考到举人,再从举人考上了进士。
对于张宏来说,他之所以这么努力的进行科举考试和任何其他的读书人的目的都不同。他们参加科举目的是为了当官。而张宏参加科举,目的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家庭在家族中的不利状况。考上进士当上官并不是他的理想和目标,考上进士当上官只不过是他改变自己的家庭在家族中的不利地位的手段而已。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那些和张宏同科的进士们在高中金榜的时候,表现出来是狂欢和喜悦,而张宏在得知自己金榜题名的时候,只是深深的出了一口气而已。
我们说一个人的命运不好,这样的人肯定是不断的遭遇不幸的。张宏高中进士之后回到家乡准备改变自己的家庭在家族中的地位的时候,一个噩耗从天而降。一直保护他,关心他,帮助他,鼓励他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庶兄,居然因为得了一场风寒无人照顾而去世了。
张宏在度过了一段无比悲痛的日子之后才发现,兄长的死去,使得他十几二十年来一直追求着的“改变自己的家庭在家族中的地位”的目标变得毫无意义了。
兄长的去世,让他对家族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儿认同感。他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张家。
有人(就是作者这个老崔,呵呵)曾经说过:“苦难和不幸,是艺术家走上神坛的台阶。”
这句话,有一丁点儿的道理。能够名垂中国美术史的张宏,就是在苦难和不幸中成长的。在他的兄长去世,他离开了家族之后,张宏就开始了自己的宦海人生路。很明显,艺术气质浓郁的张宏,在做官施政方面不仅没天分而且没兴趣。
和佐二官们的勾心斗角让张宏感到疲惫,和地方士绅们的敷衍联络让张宏感到厌恶。张宏当了二十几年的官儿,实际上这二十几年里他用在作画上的时间要比他用在政务上的时间多得多。
有意思的是,因为张宏对地方权力的大撒把,使得他的佐二官和地方上的士绅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对地方进行掠夺,反而让张宏在官场上得到了个爱民养民的好名声,在士林中获得了个“闭门张”的好评价。
就这样喜欢大撒把,对地方治理放任佐二官和地方豪绅肆意妄为的张宏,居然因为在士林中在同僚中的好名声,升迁的速度非常的迅速。
不过才四十出头,他就成了荆州府这样的富庶大郡的太守长官。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喜欢和人开玩笑。原本以为自己会在州府任上太太平平的混到告老的张宏,在荆州知府的任上,先是卷入了朝廷高官二代和地方藩王女婿之间的利益冲突。后来的事情就更加彻底的失去了控制。张宏居然被王书辉和复兴会绑架在了阉党的战车之上。
到了公元1626年,张宏更是发现,自己居然再次在官场上实现了突飞猛进,他因为所谓的“平叛之功”被复兴会推上了朝廷的方伯,一省的布政使的位置。
不少官儿迷的人羡慕张宏的机遇,而只有张宏自己才知道,被迫当一个人形图章泥胎木偶是个多么痛苦的事情。
大印被夺走,人身被控制(控制他的人身不要太简单,此公无妻无妾,生理需要靠地方名妓解决,是个彻彻底底的光棍),前后左右,从师爷到清扫卫生的仆人,都是枝江王府的眼线(张宏以为复兴会是枝江王府的势力)。
在公众面前的发言要按照“师爷”拟好的发言稿进行,地方行政和地方财政全都掌握在“别人”(复兴会)手中。要不是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作画中去,而荆州地方的状况不仅平静而且祥和的话,张宏可能早就用自己的裹脚布上吊了。
可是张宏也知道,自己的自杀似乎也不太可能成功。毕竟,他是亲眼见过复兴会的医生是怎样把一个落水已经死去的人,通过各种虐待(抢救手段)而救活过来的。看过了这一幕后,张宏对于生死能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张宏觉得,如果自己想死而不能死,被王府的人用那么残酷暴虐的手段而折腾活了的话。自己就完全没必要去那么做了。毕竟,想死而不能死,又要接受那种令人难以目视的可怕手段羞辱而复活,那可不是张宏想要的结果。
艺术家毕竟是艺术家。有为了艺术理想而牺牲的艺术家,却很少有为政治理念而牺牲的艺术家。张宏这个人无论是在古代的意义上还是在现代的意义上,都可以称得上是个艺术家。这样的人,你要是觉得他会因为政治权力而倾尽全力的话,那你就看错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原因,反正张宏在充分的考虑了现实的情况下,很快就适应了复兴会的软禁生活。在一段时间之后,在细心的观察之后,张宏甚至觉得,枝江王府这些人在王府里当差有些屈才了。至少张宏知道的,能够把一州一府之地治理的像复兴会这么好的情况可是极端少见的。或许要说,张宏就从来没见过像复兴会这么强有力的“有效政府”。
发现在复兴会的治理下,荆州府每年的税收任务都能优质的完成,荆州府治下的百姓全都能够安居乐业之后,张宏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艺术创作中。
毕竟是闻名后世,名垂美术史的大画家。张宏彻底的放下了纠结,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艺术创作之后,他的画作水平开始呈直线上升。像王书辉这种缺少艺术细胞,只认为傻大黑粗的工厂才是美的艺术盲,居然也觉得张大画家的作品看起来非常的顺眼,甚至还收藏了几张。
(王书辉唯一的传统文化修养可能就是练了一手“老干部体”的毛笔字。)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张宏在后面的复兴会接收武昌府的行动中表现的非常配合。一路上,在四个光头轿夫抬着的一顶绿泥大轿里,张宏张大人轻轻松松的游山玩水,观光采风,最后轻松的获得了平定武昌兵乱的首功。
(在复兴会控制的长江以北的湖广地区,各种庙宇佛寺,都遭到了复兴会严厉的打击。王书辉在复兴回里强硬的宣布,一切外来宗教和宣传来世思想的中外教派,都是复兴会要进行消灭的对象。随着复兴会势力范围的扩张,在复兴会的统治区域内,除了正规的全真道教之外,所有的宗教和宗教人员都遭到了复兴会的毁灭性打击。)
(庙宇被改成学校和医院。宗教人员被复兴会划归需要改造和控制的劳改对象,组成穿着橘黄色衣服,享受最低供给的劳改队。所有复兴会认为不应该由人民群众从事的,违背复兴会理念的工作,如矿山中最危险的工作,基础设施建设中最辛苦的工作,以及抬轿子等有违复兴会人民理念的工作,全部都由劳改队来承担。)
张宏张君度,这位被后世称为鹤涧先生的大画家,真的是个精神专注的艺术家。
复兴军最新换装的村田步枪和75毫米克虏伯山炮,他看到了也像没看到一样。别说他不知道这些武器的先进性和划时代性,就是他知道了,他也不会关心。至于这些武器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生产出来的?复兴军和大明军队的装备和服装为什么不同这些事情,他根本就不关心,不过问。
张宏不仅对复兴会的所作所为不过问,就是对那些来自京师、来自襄阳的魏忠贤方面、姚宗文方面和朱燮元方面派来荆州和他联络关系的人也毫不在乎。
和各个方面的沟通和接洽还是复兴会驻荆州办事处的人员,在复兴会参事委员会的三位参事顾君恩、宋献策和牛金星的指导下,以张宏张大人的幕僚的身份出面料理的。
魏忠贤政府在处理国政方面比起东林党来要有效率的多。荆州方面的奏报上交不过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张宏升任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王书辉升任湖广总兵的旨意很快就随着一个太监到了襄阳府。
总的来说,王书辉知道这道旨意后面枝江王府方面的运作和努力,所以对于这种情况,王书辉表现的比较平静。
因为复兴会方面在事前完全没有和张宏进行过任何的沟通,所以张宏在接到朝廷的升迁嘉奖的旨意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上的激动,就比较奇怪了。
不仅王书辉对张宏张大画家的定力十分肯定。就是襄阳府方面的姚宗文和朱燮元也在心中暗暗地赞叹:“就凭着张君度这幅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修养,他一介文人能够平定武昌兵乱就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张宏在接到旨意的时候在心中哀嚎:“这见了鬼的当傀儡官儿的日子,难道就要这样没完没了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