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若没局么,早些休息。”三姐儿站在墙角伺候,哈欠一个连着一个,一句话完,打门缝望出去,嘀咕道:“翠芳先生今夜也没出局,倒是街头干菜铺子吴老板来打茶围。”
我瞅了她一眼,二楼时不时传来翠芳与吴老板谈笑之声,静中有乱,越发觉得无聊。踱到门前,向外张望,就听见跑堂的张贵楼下吆喝道:“庆元里的黄先生来了。”
“金莺~”我站在栏杆边儿向下看,金莺带着两个娘姨,正提裙上楼,听见我唤她,仰面一笑,急奔几步,已到楼梯口。
“你没出局?”
“天儿热,满屋子酒气,我不高兴喝,转来你这儿坐坐。”她拉着我的手,边走边从袖中取出一张报纸,兴奋道:“前天的事儿都上新闻了,你不知道?”
“什么事儿?”
说话间我二人跨进屋,三姐儿满脸不耐,又不敢发作,让外头捧些茶点,斜靠在门肩上打瞌睡。
金莺瞧着我直笑,那张报纸压到我跟前儿,连声催促,“你快瞧瞧写得什么,念给我听听。”
遍瞧去,那报纸左下角印着个模糊的人影,年轻的身量,穿着西裤衬衣,面目虽看不清,那闲散的气度倒是一望而知。
“贵公子豪掷千金,清倌人名噪上海。”我不禁皱眉,声音一低,轻念道:“袁姓公子系出名门世家,流连烟花之地,多得倌人倾心,早有风流之名,昨日为一清倌人生辰,所送贺礼,值千金之数,家资丰厚,可窥一斑。”
金莺一面听一面连声称叹,够着头道:“这就完了?没说是吴宛芳先生书寓?”
我依旧速速看下去,没念出最后刺目几行——据悉此倌人原有一姐,红透烟花巷,却因情系此公子,相思而亡。
不过略扫了一眼,已止不住心酸,折起报纸藏在身后,淡淡道:“这种八卦新闻谁会去看?怎会说那么多。”
“谁说不会看,你没见今儿的局,绕来绕去都在说这事儿呢。”金莺兀自兴奋,一气儿道:“别人捧个倌人么也罢了,袁十三少是谁?但凡红倌人上赶着请都请不来的红客人……”
话没完,我噗哧一声笑出声,指着金莺道:“你家李二少,是红客人呐?黑客人?”
金莺瞪了我一眼,仍像从前做清倌人时那样,拉着我往床上一坐,放下帐子,二人在内密密相谈。说不过两句,妈妈在外间问,“宛芳呢?没局么也该吊吊噪子练练曲儿,总这样懒惫。”
金莺吐了吐舌,伸头向外道:“秦妈妈,我来传句话,后日李家老爷做寿,请宛芳出局,李老爷说了,两天算十个局。”
妈妈换上笑脸,一只脚跨过门坎,和气道:“哎哟,是金莺呐,你和宛芳一同长大的,你得教教她,做生意么,像你这么巴结才好。”
金莺连声应着,见妈妈走了,这才回身入帐,我嗔她道:“你又说胡话哄她,后日揭穿了,你倒没什么,又拿着我骂。”
“别的么还敢哄哄,出局怎好信口开河。”金莺一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好巧不巧,正捏到伤处,我侧身一躲,她即刻觉着了,撸起袖子,手臂上的青淤斑斑点点,从胳肢窝到腕上,新伤旧伤叠在一起,数之不尽。
“她又打你?”金莺强压着声调,偏忍不住扬高了略带哭腔,愤愤道:“她就不怕袁十三少知道了不依?”
我冷冷笑了几声,放下袖子,埋首膝间,半晌方道:“他么,再好也是恩客;我呢,是写了卖身契在这儿的,这时候没生意,妈妈自然心急,换作哪家也少不了打几下。”
“别人也罢了,沁芳姐姐替她赚了多少?别说你们姐妹两的身价,就是这些年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沁芳争的?翠芳么虽巴结,生意不过这样,连你,单凭前日袁十三少送的那些物件,可抵得一个红倌人三、五年的出处?她还这么心狠!可见你平日太好欺负。若换了我……”
“换了你能怎样?”我接过话茬,“出来做倌人么,谁没有些苦事儿。就譬如既做了老鸨,自然都是面和心不善的主儿,要不也压制得住这些红倌人?”
“哎~”金莺欲语先叹,身子向后一软,靠在枕上叹息道:“这么一说,我那妈妈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么,算是有局出、有酒喝、有曲儿唱,等哪天没生意了,就被打死也活该。”说着一顿,声调越发凄凉,“我们竟是在这儿挣命呐~”
说话间,二楼开始拨弄琵琶,一弦一音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混着金莺那声长叹,如同叹在我心底,凉意陡然而升。静坐片刻,我勉强笑道:“挣什么命?你么,还有李二少好得如胶似漆,有他在,你妈妈也不敢动你一个指头。”
“去。”她白了我一眼,冷笑道:“客人信了倌人,那是自讨苦吃;倌人若信了客人,那是自寻死……”
“死”字儿才出,金莺猛地住嘴,但我已不禁垮了脸,好容易压在心底的往事一时翻涌起来,几番按耐不下,干脆埋首膝间低低抽泣。金莺怔在那儿半晌,方道:“给你解闷来的,这又提起你的伤心事儿了。”
其实也没泪,就是憋得慌。姐姐的死像一扇门,门外是懵懂无知的幼年时光,纵艰难,总有姐姐挡在头里,从不曾亲身体验;门内是光鲜的衣物、婉转的小曲儿,还有迫于生存的许多无奈,一古脑儿全压下来,让人手足无措。
“我不过哭我这辈子陷在这儿,要想出去再不能了。”
“谁还不一样?混的好的不过找个可靠人做妾,次些的,年纪大些自立门户去了,还有那些个红透半边天也没着没落的,起先是长三,然后变幺二,最后连幺二也没人做了,只能做野鸡,越往后越朝下流低贱的地方去,我若到那时候,必定也是坑蒙拐骗,能过一天是一天罢了。”金莺携着我的手,目光盈盈有泪,缓声道:“我二人好歹投缘,沁芳姐姐虽不在了,我素来当你亲妹妹一般,就算他日沦落,既有了伴儿,还怕他作甚。”
“你么,等你弟弟能安家立室了,也就熬出头了。”
堂子里的倌人都是笑面迎人的,夜里应酬太多,白日又不耐眠,都没多少空余伤春悲秋,即使得闲,也都消磨在烟铺牌桌上,一口气吸到身体最深处,再一口气吐出来,好象吞云吐雾的神仙,慢慢涣散其间,谁还在乎谁的身世?说出来,再苦也不值一提。
难得有这样清醒的时候,说起来,谁能不痛?虽然过去与现在天差地别,已经觉得久远而不真实了。金莺稍一怔,这才放开我的手,哧笑道:“当初爹娘都死了,就我一人带着弟弟,到上海寻亲戚也没着落,只想吃口饱饭。落了堂子,那是没办法的办法,这时候想想,不如当初饿死省心。”
“金莺~”
“男人么,常往堂子里去有什么好?何况我这弟弟长在这儿,看见听见的,都是些迎来送往、你欺我诈,能学出什么样儿?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再回头一看,这七、八年也过去了,我的愿望还和从前一样——别说安家立室,他能喂饱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我们白吃了这么多饭。”我握着自己的双脚,莫名吐出这么一句,金莺也奇道:“嗯?”
“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说完,二人哈哈笑了,那帐又极低,笑声久久不散,往事淹没在这空乏虚无的笑意里,变得微不足道。我掀开垂帐一角,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正映在玻璃窗格上。金莺低低叹得一声,我赤脚下床,关掉顶上的保险灯,一时间,屋内清晖遍洒。
“小先生?”三姐儿靠在门框上睡眯了眼,乍听见动静,满脸惊诧,瞪着半天才在暗中看见我。
“散了散了,去睡吧。”我摆了摆手,嘻嘻笑道:“反正也没生意么,杵在这儿干嘛。”
金莺躲在帐子里笑,我又顺手抬了一盘瓜子儿,借着月光爬上床,我二人趴在床头磕瓜子儿。还像从前那样,姐姐么出不完的局,我呢,非要等她回来才睡,那时,金莺也是清倌人,妈妈管得松,她趁空就跑来同我一道等,等着等着就睡了,一觉醒来,少不得被娘姨们骂几句,姐姐总是笑着拦:“她们多大点年纪?要规矩么还早,逍遥也不过这几年。”
姐姐的声音清柔婉转,说时冲身后的人笑,其实她的客人来来往往总有好几个,但我只记得一个人的身影——双手扶在姐姐肩上,唇一弯、眉一扬,在姐姐耳边窃窃私语……
那场景象画儿一样永远留在某个角落,无论想起谁,他二人总一块儿在脑海里出现……都说是场佳话,其实,堂子里,独不缺“佳话”,更不缺袁家少爷沸沸扬扬、遗落各处的“佳话”。
“再过些时,也看不见这样清朗的月亮了。”金莺又不舍又期待,月光映在她眼睛里,煜煜生辉,“听说外头要架个大牌子,晚上点了五彩灯,那时候么,比现在还亮呢。”
月亮也没了安身之处,这朝夕变化的时代,繁华得令人眩目,我盯着那轮月渐渐西移,就好象那年才到上海,姐姐拉着我的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什么都无法抓住,只有天上那轮明月,安静而悄然,也像今晚,在亮的阴影处,勾勒出淡淡的影子,是传说中的桂树与玉兔,遥远而清晰,连同往事里的温暖、任性与从容,也同样真实,仿佛伸手可及,又永远一触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