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自写了局票,交给三姐儿着人送去。三姐儿也不识字,问道:“这是要送给哪家老爷、少爷啊?”
“给金莺的,并李二少。”
“就请他俩?”三姐儿的眼睛瞪得贼大,埋怨道:“十三少待先生么蛮好的了,也是因为素来喜静难得专门摆回酒,好容易答应了,就请他们俩?这也算得上摆酒?”
我回身笑着点头,展开那局票道:“请他俩做俊园一游。”
“游园?不是摆酒?”
“酒么自然要摆的,等晚上累了,再请大家共至聚丰园,痛痛快快吃一回,不醉不归,这样总算是场酒席了吧。”
三姐儿张大了嘴,半晌方急道:“这算是出局啊摆酒啊?金莺先生那头,也算是玩啊还是局票啊?”
我呵呵笑道:“就算耽误一天,李二少付不起这局账?再者说了,摆酒么,哪里不好,偏在这儿,又窄又挤,翠芳那边再来个客人,转身的地儿都没有。”
“为你刻意摆的么自然是摆在本家,要不也显得出矜贵?”
“矜贵?这满堂子摆设还不够矜贵?”我直摇头道:“要显矜贵么自然是顺我的心意才另式另样,个个都摆在本家里,个个都客人去请自家客人,这有什么稀奇?不过是找个幌子依旧说他们的事儿罢了。你且瞧瞧上海滩上,谁像姐夫这么由着我请的?”
说得三姐儿没话了,却不是完全赞同,拿着个贴子踅出屋外,嘴里还嘀咕,“惯会强词夺理,生意么却又还凑合,当真我也看不透了。”
我抿嘴一笑,心里却蛮高兴,换了件衣裳,踅往楼下乘凉,还在楼梯上呢,就瞧见妈妈与翠芳二人头对头谈得正起兴,妈妈跷着个二朗腿,身子往前倾,满脸堆笑,声音也跟着高了。
“做生意么要晓得巴结,我就知道你迟早要红的。这屋里还有多少沁芳的头面首饰,你喜欢么就挑几样。”
翠芳也自高兴,却不答话,依旧听妈妈叙叨,“这时候有个迟少爷撑场面蛮好的了,虽然比不了十三少,可眼见的忙进忙出忙生意,这生意一忙么,少不得应酬出局,做个长线,蛮稳当。这么一来,我今后还要靠你的咧。”
“妈说得是。”翠芳应了一句。居高临下,我瞧她的神色倒像还有些疑虑,却又谦笑道:“妈有了宛芳么,后半生不用愁的。十三少待宛芳亲妹子一样,可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晓得。”妈妈直摆手,啧啧叹道:“她么,论起来也算是个好的,就是不懂得巴结,多少生意都溜了,只晓得十三少一个。这客人的心么如何说得准?好起来么甜得像蜜,推板一点说翻脸就翻脸的。”
翠芳低头一笑,这才道:“宛芳性子好,又知书识字,倌人们如何比得了?莫说十三少,就是旁人也喜欢得紧,虽是清倌人么,局票蛮多的了,连那些红倌人也比不上的。”
“难为你还处处替她说话。”妈妈叹了一声,拍拍翠芳的手背道:“你放心,谁好谁不好,我都看在眼睛里,这时候么,十三少没个准话,她又还是个清倌人,你这里自然忙些,等过几日,新买的讨人就来了,那时你也可以清闲清闲,那些寻常客人么就教讨人去做好了。”
这才是翠芳的心事吧,她的笑容有些僵硬,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我趴在楼梯扶手上,扬声道:“妈,好不好都叫讨人去做,我和翠芳么就饶了身价,也到霞飞路上寻一套公寓房子自立门户去了。”
“你作死呀!”妈妈一声喝骂起来,我嘻嘻笑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就听见楼下一叠声道:“你是想搬到楼下做大姐儿啊,脚步声重得咧,震得我一头灰。”
正嬉闹间,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个大姐儿,我已在二楼拐角,听见妈妈不耐烦问,“什么事儿?”
“我家先生有事请宛芳先生过去一趟。”是金莺的大姐儿阿兰,这时候急刹住脚步站在妈妈跟前儿,满脸焦急,又不敢明说,身子么偏向楼梯口,斜着个眼直望。
“在呢。”我应了一声,随口遮掩道:“昨天就说了,今日得空么让我过去一趟,商量摆酒的事儿呢。”
说是摆酒,妈妈也不好讲什么,刚要走又停住,直到我下楼,拉着我在角落里一番低语,再三道:“你可记住喽,巴结么也有个分寸的,别带累的翠芳也不得施展。”
我连声应着,仍不由咋舌道:“现在金子涨成这样,迟少爷送的那么个足金镯子,连她的身价都够了,妈还不足啊?”
“去!”妈妈低喝一声,私下里拧了我一把,“你们是不吃不喝不穿长这么大呀?”
我无心与她纠缠,阿兰在一旁又一个劲儿使眼色,觑得个空抬脚就走,阿兰跟在身后,直到踅出屋外,弄堂里一片人声,这才连声道:“宛芳先生快过去瞧瞧,我家妈妈要打我家小姐呢。”
“好好的干嘛要打?”我也吓了一跳,心知不妙,脑子里却混乱一片没有头绪。
阿兰也一时说不清楚,只急着道:“说是小姐偷了什么东西,这会儿要关起门来朝死里打呢。”
“偷东西?怎么会?”我一面问一面急走,也忘了叫辆车子,左右躲过迎面的人与车,这才想起来问,“找李二少来啊,客人来了么,看你家妈妈可还敢打!”
阿兰愣了一下,这才道:“李二少么昨日去南京了,说是办事,就是走前我看着,倒像和我家先生有些口角,他一走,先生好一顿哭。”
到底纸包不住火,却说了这半天,也没讲到黄明德。我也不敢问,借道穿过一条巷子,再往前就是金莺的书寓,远远的即听见一番吵嚷,门板“咣”一声关上了,她家赵妈妈扯着喉咙直喊,“我养你这么大,你倒学会偷东西。”
我又慌又怕,心像浮了起来沉不下去。几步冲上前,那屋门关得铁桶一样,趴在门上猛敲,只听见里头乱,哭声骂声求告声混作一团,却不听见有人来应门。惊惧中也晓得跑到后楼,扬着噪子喊,“金莺先生的局票。”连喊了数声,里头似乎静了,又过得半晌,方有个外场的伙计跑到后头,打开一条门缝,见是我,愣了愣方道:“局票么,怎么是你送来?”
我嘻嘻笑着,侧身挤进屋,打岔道:“我请的,自然我送来。你们先生呢?”
伙计忙着想拒我进屋,也来不及了,我几步跑到厅内。金莺正坐在椅上抹泪,头发也乱了,妆也花了,**依旧气哼哼站在一旁,手里持着个鸡毛掸,说了没两句么,抬起来又打,结结实实打在金莺小腿上,她哭得又跳又跑,一双小脚如何挪得开,几步冲出去,一跤绊住,连带桌上的花瓶器具,打碎一地。
“你个天杀的!赔钱货!”**扑上前,我也顾不得规矩,抢到金莺身前,一把抱住**,依旧笑道:“赵妈缓缓劲儿,打重了么谁来做生意?”
几句话说完了,那“噼哩叭啦”的响声这才落定。赵妈回头,方瞧清是我,气呼呼道:“做生意么要巴结的,哪有像她这样拿自家头面出去当了,真当自己是小姐太太,一辈子吃不完的金山银山呐。”
她说一句,心就往下沉一沉,金莺么泣不成声,这时候也挣扎着回嘴,“你教明德去赌,又背着我拿钱给他逛堂子,给野鸡们摆布。赌了么又还不上赌帐,这时候打我骂我,那些衣裳头面,哪样不是我挣回来的?”
“反了你了!”赵妈妈两眼瞪圆,本就胖得没边没谱的一张圆脸,这时候胀红像充气的球,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她还有余力,我是没一点招架之能了。
“别说衣裳头面,就是你吃的用的、一针一线,哪样不是我的?”赵妈气不平,转而拉着我道:“宛芳你也说说么,难道你家有这规矩?客人们送的给的、结的局帐,不是妈妈们的,倒成了倌人的?我也不做**了,直接做善堂么蛮好的。”
我连声称是,埋怨金莺,“你睡迷糊了,把妈妈气得不行,还不赶紧去后头梳洗梳洗,过会儿局票来了,拿什么脸孔见人。”
“局票?哪里来的局票哟!”赵妈一叠声哭起来,又紧着打了两下,兀自哭诉道:“她自己不争气么,惹得李二少也跟着难堪。这时候为了个不成气的弟弟,又是求又是偷,李二少么,说是说去杭州办事,我瞧八成也是为了躲她,哪里还会来?”
“金莺~”我唤了声,只觉事情一下太多,闹得脑门子发胀,但场面上的话,还是习惯性的说了出来,“赵妈这是哪里话,李二少与金莺么再好不过了,就算有些口角,三、五天总要来的。况且一个倌人又不是只做一个客人,局票么一天总有三、五张的,这里头不独是李二少的,就算二、三年后李二少另得高就了,难道金莺还陪着他走么?”
“宛芳,你是个晓事的,说出来也有理。可她偷东西这事,就是报到官府么,我也不吃亏,这时候打她两下,她还回嘴,你说气不气人?”
金莺呜呜哭着,这时候声音更大了,抽泣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手中一块锦帕么,揉得稀烂,嘴里念道:“这叫我有什么法子?明德再不争气么是亲弟弟,那时候为他才落了堂子,这时候他欠下赌债,人家要砍他的手指头,难道我也眼睁睁看他们砍了去?”
没成想,只是一个不留神,事情已经发展到难以应付的地步,堂子里,最怕倌人抽鸦片烟上了瘾,又或者有几门不成气的亲戚,天天闹着花销,就算生意再好么,哪里负担得起。多少倌人就这样砸了牌子,几乎混不下去。心想若是赵妈教明德去赌么,不晓得什么用心。可哪里轮得着我来问?这后头的故事想想也蛮怕人。
再看金莺,她哭得不成样子,说什么估计也听不进去。只有向身后急傻了的阿兰道:“黄明德呢?他自己闯的祸,这时候么躲到哪里去了?”
阿兰摇了摇头,片刻方晓得说:“他么,一早听见闹起来就往后头溜了,这时候晓得是在**还是哪家堂子里躲着呢。”
金莺越发痛哭,一声嚎起来像接不下去似的梗在那儿,我也顾不得赵妈妈,搀着她便往楼上去,赵妈这时候也慌了些,抹泪道:“天杀的,上辈子欠你得咧!”
一壁说一壁扶墙命阿兰道:“你给我看牢喽,要有个闪失么,可叫我怎么活哟。”
我也不敢问了,守着个金莺,挨晚饭时方哭得渐渐停息,一张脸上泪痕交错,眼睛么肿得核桃般吓人,哪里瞧得出来是她?我坐在床头,阿金不晓得啥时候也来了,在门口探头探脑,压低声音道:“这时候局票来了么,先生又不在,妈妈正急呢,先生快回去吧。”
金莺哭得脱力,沉沉欲睡,听见说话,翻身朝里。我也没瞧清,仿佛是黄昏模糊的光线下,映着一滴泪花儿,聚在眼窝子里,欲滴不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