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6章 女心
    夏日闷热,窗户敞开着,我坐在镜前梳妆,屋子一角放着十三少送的电气扇,呜呜转动有声,吹来的风也是闷热的,但好过没有。

    阿金捧着绒线盒,连声道:“还是十三少用心,摆酒请局虽好,比不上这台电气扇又实用又新式,看把别人羡慕红了眼也学不来。”

    “你倒说得轻巧,同一个书寓么,隔壁翠芳那儿连摆几天酒局,我们这边就冷冷清清的,脸孔可还过得去啊?”三姐儿边数落阿金边埋怨我,“先生么局也蛮多的了,可十三少也没个明话,翻过年去么,先生也该找个人开……”

    “三姐儿!”我喝了一声,恼怒道:“这话要说么你对姐夫说去,怎么他来了,你倒比别个更巴结,这时候么又说这些。”

    “哼~”她鼻中轻哼,手上辫子辫得更快了,“先生也该有个打算,头两年么小,这时候还说小可说得过去?就算翠芳先生做浑倌人也不过十四岁上……”

    “够了!”我喝断她,还要说时,外场扬声喊:“宛芳先生本堂局。”

    三姐儿住了嘴,脸孔却板得死硬,阿金也不敢多话,捧着个绒线盒又下去了,忙着张罗茶水点心。这边辫子刚梳好,那头楼梯脚步声近,我冲上前欣喜道:“姐夫。”

    来人脚步一缩,笑向身后道:“没见么就知道是你,倒是我多余了。”

    “赵少爷。”我这才瞧清,是赵之谨与姐夫,二人笑着入屋,赵之谨么坐在烟榻上,姐夫则顺手拾起桌上一本线书,随口道:“这是我给你的,还没看完?”

    我摇了摇头,娇笑道:“晚上么睡得又晚,早上又起不来,白天太热,夜里太闹……”

    话没完,赵之谨哈哈笑了,姐夫也跟着无奈摇头,就势坐在椅中,捧着那本书瞧。

    “赵少爷可要吸两筒烟?”我回身问,赵之谨直摆手道:“昨儿一天在烟铺里,薰得难受,还是喝口茶润润得好。”

    说时阿金捧着茶点入内,我接过了,奉予赵之谨道:“鸦片烟么闻着倒香,吃着苦死了,不晓得时兴的香烟可也是鸦片做的?”

    “那还了得?”赵之谨接过茶碗,吮了一口道:“禁烟禁了百余年,这香烟若还是鸦片做的,更禁不了了,再说,你也知道鸦片烟苦啊?”

    我嘻嘻一笑,含糊道:“听倌人们说的,被妈妈们逼得受不了了,吃鸦片寻死,谁知道苦得难受,比死还难受。”

    说得赵之谨笑了,又拿起烟铺上的烟枪左右把玩。

    我拿着个纸牌凑近前道:“这时候可有什么消遣,我陪少爷打牌?”

    “不用,你自去做你的,我们也是早晚不落,上来休息会儿,不用招呼。”赵之谨说着躺在烟铺上,半眯着眼,倒像真要睡似的,我又让阿金拿了床薄被给他盖上,自个儿仍踅到十三少跟前儿,寻了张凳子,坐在他眼面前,捧着脸细细打量。

    还像六、七年前那张脸——精细清秀的五官,干净年轻的脸,还有眼角低垂时细密的睫毛……那时我不过七、八岁,常因为这样端详十三少而被姐姐数落一番,我却晓得,姐姐也羡慕我能可以仔细瞧他,仗着年幼,无所顾忌。

    还有他翻书时,眉心微簇的专注,那细长的手指,也如他的人一样,略显单薄,就像宣纸造册的书一样,优美、纤细而静敛。

    和所有别的客人都不同,哪怕是金莺的李二少,出了名的风流倜傥,还是不像姐夫这般温润如玉、明朗似风。

    我不禁傻傻笑了,末了又得一桩心事压上来,转而闷闷不乐。

    十三少并未查觉,依旧专心在那本书上,眼眸随字而转,落下去,又看完一篇。

    我叹了一声,忍不住唤他,“姐夫~”

    “嗯?”

    他不曾抬眼,我呢,左思右想,怯怯道:“假如姐姐还在……”

    十三少瞟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神色稍稍凝滞了。

    “假如她还在,我么,我抽上鸦片烟了。”

    又是一记凛厉的目光,这回,十三少不悦道:“哪儿来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是说如果呀,又不来真的。”我的声音低下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鸦片烟上瘾了么又没地方去吸,一来二去,只好找姐夫要啊。”

    “宛芳!”

    “这么一来,姐夫可还与姐姐相好?”我抢着把话问完,榻上的赵之谨却朗声笑了,起身道:“一夫,你就好好答了吧,宛芳么心里藏不住事儿,你不说,她整晚都要闹的。”

    十三少板着个脸,比往日严厉,沉声道:“你不好么,为什么要做?倌人这么多,换一个就是喽。”

    “不是不是,不是姐姐不好,是我不好。你干嘛不做姐姐要去找旁人?”我急了起来,一下从凳中站起,谁料力道太大,“咣当”一声响,把凳子也踢翻了。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迟重,十三少皱紧眉,牙关微咬,不知为何这般气恼。

    “十三少,我家先生不懂……”

    “你不好么你姐姐能好?”他喝断三姐儿,语气从未这般严厉。我也被吓傻了,呆站在那儿,好象自己真的吸鸦片烟上了瘾,犯得个弥天大罪,无法补偿。

    “败光家当不说,掏空了自家身体,你当旁人能好受?我在这儿么能怎样?不如换个地方,依旧清清静静的岂不好?”

    “可……”我是想着金莺才多话的,却没想到十三少与李二少一样回答,不禁心灰,眼看就要落下泪来,赵之谨忙劝道:“宛芳也说如果,哪有真事。”

    “偏是真的呢?”我已带哭腔,冲动道:“不单为鸦片烟,还有赌局呢,倌人们也有许多说不出口的毛病,不沾一样难保不沾另一样,我一个人在堂子里,谁知道什么好什么坏?走错一步半步,姐夫不管么,只有闷头走到底,自生自灭去。”

    一番话,说得十三少缓和了些,赵之谨也叹,“宛芳说得可怜,一夫你何苦吓她。”

    三姐儿也忙上前笑脸道:“我家先生么,外人看着蛮好的了,谁晓得一见袁少爷就有些没谱,真个把袁少爷当亲人了才这样,少爷担待着些。”

    一句话没完,眼泪忍不住落下来。赵之谨扶我坐下,为难道:“一夫么也一样,平日里极聪明的一个人,到宛芳这儿反倒糊涂了,娘姨都看得透的事,一夫反倒看不清。”

    “说得可是这个理。”三姐儿接过话茬,拿了毛巾替我拭脸,笑向十三少道:“十三少么待我家先生极好的了,又介绍翠芳先生生意,这时候我们这里蛮热闹的了,迟少爷隔三差五摆酒叫局,连妈妈脸孔上也有光。前日还送了对赤金镯子,沉甸甸的直晃眼。”

    我晓得她又有一番话讲,也不便拦,由得她服侍十三少坐在我身旁道:“就是翠芳先生热闹了,小先生这儿未免冷清,这一冷清么,自然就爱瞎想,十三少不如摆个酒,请朋友来捧捧场,那时候先生也高兴了,十三少也不用担心了。赵公子,你说可是这道理?”

    赵之谨笑而颌首,自坐向一角吃茶,并不搭话。

    我心里鼓着气,不愿先开口,十三少么,也静悄悄的没个动静。三姐儿深知其人,也不催促,招手唤赵之谨道:“赵公子,我们隔壁房间坐坐可好啊。”

    说时与阿金两个半推半拉将赵之谨带出房,又关上门,外头赵之谨叹而摇头,不住嘴道:“一夫摆酒么我也可以摆的,你们倒会看眼色,只认得他,不认得我。”

    也不听见三姐儿如何作答,这时候只剩下我和十三少两个在屋里,一阵脚步声落后,静得连心跳也听得清,偏他也耐得住,半晌不曾理我。

    墙上挂着个钟摆,还是十三少为姐姐置办的物件儿,这时候“嗒嗒”声响,每一秒都走在心头,钟不曾快,倒是我的心跳越发快了,按耐不住。

    “姐夫~”我低唤了声,有些心虚,见他面色平静,磨蹭至跟前,拉着他的衣袖小声道:“鸦片烟么只会点烟泡,牌桌上么也只晓得讨客人高兴,其他倌人的毛病么……”

    “宛芳!”十三少打断我,拉着我坐在他膝上,婉言道:“好的坏的么,你心里总有个数,就算我不在身边,总得自己分得清。”

    我应了一声,才止的泪又忍不住呜咽了,“姐夫怎么会不在身边?我么又走不远,总在这儿的。”

    他低低笑了笑,还要说什么,忍住道:“对,我也总在这儿的。”

    我也知他是安慰我,还是不由破涕为笑。十三少也跟着笑了,温和的,又暖意融融。

    “看来是闲得慌了,得摆酒分分神?”他玩笑着,一句话倒提点了我,重重点头道:“姐夫若摆酒,客人归我请可好?”

    “又什么花头儿?”十三少有些诧异,当下并不追究,宠纵道:“也罢,说是替你摆,就摆个随你心意的,也让三姐儿去对过说说嘴,别拐着弯的帮你们妈妈做生意。”

    电气扇呜呜风响,吹得十三少的衣裳贴在身上,单薄的身体原来也很有力。我挽着他的脖颈,只觉这刻出奇的长,就像一直都这样似的,也会一直这样下去……有种莫名的安心与满足。

    桌上的妆镜台没阖拢,远远的映出一张脸,依旧是那双眉目如画,却仿佛是姐姐的,不是幼时我的稚嫩模样。

    光阴仍在墙上嘀嗒流逝,原来我以为没变的,其实也在不知不觉中改了面目,此刻环抱着十三少,还是从前依赖的光景,却陡然发觉,脸挨着脸,近到能感觉他的温度,不光是依赖,也不再是傻傻的仰视。光滑而明亮的镜子,一五一十反应室中一景一物,我与十三少,皆是镜中一幻影。我俯在他胸前,幻影就此定格,像一副画,可以这样永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