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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宴
    数日后,十三少在明园大宴宾客,上海滩上但凡有些声名的权贵公子皆在相邀之列,倌人们几乎倾巢而出,连刚刚自立门户,不及挂牌的柳晓儿也挽着水务局的新官儿马有才双双出席,她的老相好许亚兴也另做了个幺二——孙玉如。这时候同场见面,柳晓儿半昂着头,笑向孙玉如道:“从前没见过,先生书寓在哪儿啊?”

    玉如倒也不尴尬,娇笑看向许亚兴,这才道:“本来么也说不上生意,哪里来的书寓?我说这样蛮好了,许老爷呢,非得替我置办,打算下个月搬到霞飞路。公寓房子么,小气得很,我不喜欢,许老爷定说以后再换大的。”

    柳晓儿一双柳叶眉几乎倒竖,却立马换上笑脸,向许亚兴道:“恭喜恭喜,高的往低走那是倒霉,这低的往高里爬么,怎好瞒着我们,许老爷该请大家吃酒才是。”

    说得孙玉如脸色一沉,又不好当面发作,拉着许亚兴就走,只怕连柳晓儿的新客人也没瞧清。

    众人陆续都来了,王临安携着方玉卿,陈如理带了苏晓白,陈如仪则新做了个钱素梅,李家二位少爷各自带着沈如月与黄金莺,还有赵之谨与陈碧清,聚了满堂,各摆三席,余者数之不清。

    我与翠芳各带自己的娘姨并至,才进屋,就听见沈如月掩着嘴笑,“宛芳病了么,我去瞧,谁知她倒好好的,站在当下吩咐娘姨们‘去热碗牛奶,多搁姜汁,给姐夫祛寒’。”

    沈如月学着我的腔调,忍着笑继续道:“才晓得是这丫头病了,十三少么自然不放心,日夜服侍,如何吃得消?反倒把自己给累病喽,这下又换宛芳衣不解带的伺候,两个人脸对着脸、手握着手,倒像有多少话说不出来似的。”

    众人哄堂而笑,我不禁臊红了脸,转身就走,翠芳拉住我道:“走了么倒无趣,他们更要笑的。”

    一句话引得大家回头,果然又是一阵开怀。我跺足道:“正经话么没有,玩笑么倒都信了。”

    “宛芳快来。”方玉卿忍笑拉我入席,抿着嘴道:“正经话么只好留着回家去说,这在堂子里,哪里来的正经话?”

    但凡说几句引人暇想的浑话儿,客人们总笑得特别起劲儿,这时候除了方玉卿故意绷着脸,余者皆笑得别有一番深意,她却不依不侥,笑声刚落下去接着又道:“我说他们这样么蛮好的了,宛芳也不用做倌人,直接嫁过去清清爽爽做个小少奶奶岂不好?”说时方玉卿拉住我道:“宛芳妹子,这可算句正经话?”

    我急着要分辨,话到嘴边却卡住了,也不知从何说起,要走不走,十三少领着个人,恰好从外头进来,猛一回身,差点撞在他怀里。

    “姐夫~”我唤了一声,脸上越发臊了,却听他温婉劝道:“他们故意拿你开心,走了么可好再来?”

    “我又没说要走。”我的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得见,旁边那年轻公子瞪着眼,倒笑起来,“早听说袁兄有个红颜知己放不下,今儿才见了。”

    他一开口,正经的京腔京韵,与别个不同,引得众人皆看向他——高个儿微胖,圆脸,短发中分,年纪约摸三十左右,浓眉大眼,一身衬衫雪白,西裤笔挺,与姐夫不同的圆滑气质,倒是与姐夫一样的干净利落。

    “迟兄,名子墨,这次与我从北平来。”十三少说时又看向翠芳,笑道:“都有个伴,怕你形单影只,把翠芳先生叫来了。”

    翠芳侧身福了福,那迟子墨啧啧叹道:“还是先生们的规矩好,这如今新时代,倒没了礼数,见个面儿也不知该握手呢还是鞠躬。”

    说得大家一笑,招呼着落座,许亚兴不由叹道:“堂子里的规矩么,历来如此,却也比不上从前。先生这雅号打哪儿来的?那时候可是正儿八经的说书女先生,要挂牌做生意,三试五试,可不容易。”

    “瞧您说得,这还不简单?姐妹们也不出来吃酒了,也不用陪各位老爷少爷们取乐儿,就说书么,许老爷可当真别无所求?”柳晓儿回他一句,瞟向孙玉如,笑道:“原来孙先生书说得好,今儿才听见了。”

    一番明争暗斗,倌人与客人们都看惯了,随口一笑,也无人根究。这边翠芳自坐在迟子墨身后,半垂着眼,细细对答几句,一时并无他话。

    “迟少爷此番来上海,是偶一游之呢还是想在此地落脚?”来了个新面孔,自然都与他相谈,王临安问得一句,一旁的方玉卿夹了一箸虾仁儿,送到他嘴边道:“上海如何比得了北平,迟少爷怕是看不上。”

    “这打哪儿说起?现在新鲜玩意儿可不都从上海广州传入,北平算什么?大清都没了,留着个紫禁城也镇不住气势不是。”迟子墨说时一顿,拱手向席间道:“正要来贵宝地寻个事儿做,还望众位多提携。”

    依旧还是王临安出来应道:“大清么是没了,这皇上不还在紫禁城里住着么。黄少爷客气,就不知家里做何营生?”

    听了这句,十三少抢先道:“他家卖买倒做得大,北平一应织布绸缎,都是他家供给,另外还有许多,不能尽数。才来上海没几天么,看上明园这宅子,本来早该请众位吃酒,因忙着卖买,拖延至今。”

    这样一说自然不同,陈如理因赞道:“大清没了,老宅子么剩下不少,却没几个人吃得消,迟少爷阔绰,若要添置些古董家俱,我那儿倒还有些货色。尤其前些天收得几扇屏风,真正精细,摆在明园大屋大宅里么,蛮登对的了。”

    迟子墨拱手称谢,向席间道:“买得起的人早住在深宅大院里了,像我们这种初来乍到,才忙着寻个落脚点不是。”说时,迟子墨敬席间一杯,笑眼瞟向我,又赞,“上海的倌人果然不同,各有各好,倒像掉进花洞里,不晓得摘哪朵了。”

    他声音朗朗,态度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做作之处,我因而不喜,只作没听见,依旧应酬十三少一个。

    “这么说来,那也是深宅大院的大家公子,像十三少一般。”柳晓儿抿了口酒,举杯道:“该敬一杯才好,往后,总得照顾着咱们生意。”

    马有才取笑道:“你么不知足,单昨夜就连翻了几个台,生意再好些么,你有几个身子出来做?”说时双眼一眯,合席俱笑,连十三少也微微扬了扬唇,在我耳边低语道:“我说她自己出来么蛮好,否则不是**挟制她,倒是她挟制**。”

    我也不禁抿嘴笑了,贴着十三少的耳朵正欲说时,却被沈如月逮个正着,乍呼道:“他两个么又咬耳朵,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可是我说的玩笑?快快,罚他两个吃老酒。”

    “对,吃老酒,要吃了那满鸡缸杯才是。”余者也跟着起哄,后头伺立的丫头早捧了满满两杯送到跟前儿,满屋子热,躲也躲不开,我拦不住,十三少已喝了一杯,又要替我喝,我忙抬起来递给三姐儿,央告道:“姐夫伤风还没好,三姐儿看在我的份上。”

    别人还好,那迟子墨先笑了,附掌道:“好好好,我说袁兄到了上海,连北平都不回了,原来有这样贴心人。”

    “宛芳哪是贴心,分明就是淘气,把个十三少给绊住了,正经多少红倌人上赶着呢,倒都入不了他的眼。”

    “可不,要我说么,迟少爷在上海落了脚,也同翠芳做个相好,那才是温柔体贴呢。”

    “是、是。”迟子墨左右被倌人们取乐儿,也不懊恼,哈哈笑着冲翠芳一乐儿,抬起酒来又吃了一杯,翠芳也不好搭话,见他吃酒,少不得抬杯共陪。

    这时候菜已撤换一道,上来些精致小点并下酒小食,其中一味蟹肉大排翅软糯腴润,色鲜味香,上桌即有人叫好。

    十三少招呼道:“恰好家里厨子告假,这都是聚丰园的小玩意儿,说不上好,下酒罢了。”

    赵之谨道:“从前么不觉得,这时候老东西越来越少,满街上都是西洋点心并那些牛排西餐,吃多了腻味,倒还是聚丰园对胃口些。”

    人人附和,一番举箸。我与金莺隔桌而坐,往日里她笑得最欢,噪门也大,今天倒不听见声音,我冲她招手也像走了魂似的没瞧见,坐在李二少后首,也不吃酒,也不夹菜,白晃晃的保险灯下,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这时候席间也没行令,也没唱曲儿,连猜拳做庄也没开始,虽热闹还算清静,各自与自家相好偶而一谈,有一句没一句落到耳朵里,都是些风花雪月,各有甜蜜。却是李二少与金莺,平日里最登对的一双,默然而坐、四眼不瞧。

    我正诧异,外头进来个跟班儿,错身挨近李二少,附耳一番低言,李二少眉头微簇,匆匆往外头去了,金莺呢,还是那副不知人间情形的模样,呆怔怔的,甚至不曾发觉李二少出屋。

    忍不住好奇,我悄悄跟了出去,明园园子极大,亭台楼谢各有天地,这时候一弯月刚上枝头,月色下,影影绰绰,只见李二少分花拂柳,直走到入园处一间小房,尚未入内,里头几步跑出来个后生,双膝跪地,直磕头道:“二少爷救我,二少爷救我。”

    我正要上前与李二少说话,乍然见这一出,向后一躲,听那声音极耳熟,光线虽暗,身形也似曾相识。这会儿心乱,反倒明镜似的,一忽会儿就清晰了,与那天差点撞到汽车上的人是同一个。

    “这次又怎么了?”李二少隐忍不发,言语间甚是不耐,数落道:“赌么也有个数,没见过你这样又穷又赌,逢赌必输的主儿。”

    我的心一沉,借着一线月光,瞧见那人哭丧的脸,却是金莺的弟弟——黄明德,着一身稀脏的粗布褂子,满嘴胡茬儿,这时候伏在地上吱唔着道:“那牌么,铁定赢的,谁知道他们摆的局,不单是我,连桌上几个都被下了套。”

    “**里不摆局么倒怎么好做生意?”李二少急得跺脚,“进去么全是拆梢的,也就骗骗你这样的铲头罢了。”

    黄明德低低哀告,也不敢声张,磕头磕得山响,连声道:“求少爷看在我家姐姐份上吧。”

    “哎~”李二少重重叹息,往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掷在地上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再来,我连黄金莺是谁也不晓得。”

    李二少撩下狠话,转身就走,我躲在树影后,心噗通直跳。黄明德还跪在地上,捡起地上的钱票,匆匆一数,追上前拦阻:“二少爷!”

    我心知不好,不晓得为什么不敢细听,急步往回走,身后二人又说些什么,全都淹没在杂乱的心跳里,也听不真切究竟发生何事,但晓得金莺摊上这么个弟弟,果然应得那句——不过是挣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