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陪着十三少吃酒,兴致来了又吟诗作对子,席间只有我二人,倒难得这样热闹,又不用应酬其他,越发轻松惬意。
为这白天没头没尾的那句话,十三少格外温存,由着我胡闹也不懊恼,倒是三姐儿不住嘴的劝,“小先生矜持着些,这还要回去呐。”
我玩得兴起,如何肯走,索性脱了衣裳,喝道:“不巴结么有话说,这不巴结着做生意呢,也有这许多话。”
三姐儿连声叹,又央告道:“少爷别由着她的性儿,吃醉了可不得了。”
我借着酒劲儿,斜眼睨向十三少,他轻笑摇头,叫过三姐儿,郑重吩咐一番,命陆祥一道回崇三里知会秦妈妈,只说天晚了,便在明园歇息,后日才放人回去。
不多时功夫,不单陆祥和三姐儿回来,一并连丫头阿金也带着个包袱跟着来。三姐儿陪笑道:“平日么,都是这丫头陪睡,妈妈怕先生人小心不定,惹少爷您不高兴,还让阿金过来陪着。”
十三少摆手,也无不悦,倒是我,这会儿额角有些突突疼痛,酒气涌上来,吵嚷道:“这要做生意么你们防都防不及,也让妈妈说说,到底要多少身价才肯……”
“宛芳!”
“姐夫~”我的眼角已花了,比平日更不耐伤怀,扑在他怀里厮缠,却是自己也不晓得究竟要怎样才算称心如意。
十三少半呵半劝,簇新的竹布衫子揉得稀皱,引得三姐儿尴尬道:“这先生么素来也晓得分寸,今日可不吃多了酒,连少爷是谁也不晓得了。”
“谁说我不晓得!”我呵她回去,却止不住阵阵酸涩,“他是姐夫么,一直……都是。”
十三少扶住我的两只手,脸对脸好言相劝,“吃酒么是为高兴,怎么反倒越吃越伤心了。”说着,举起我的酒杯,满满一杯,仰面干了。
“姐夫~”我心里一软,索性赖在他身上不依。三姐儿与阿金见了,掩面偷笑,奉承道:“当真是姐夫,我家小先生在少爷面前倒还像从前初来乍到的样子。”
那夜便宿在明园,与阿金一道,外间还有三姐儿值守,十三少与我隔邻而眠。酒也深了,隔着老旧的木质薄墙,仍晓得聚精会神听那厢的动静,寂寂的夜,只有娘姨的鼻息声,偶而,能听见十三少轻嗽半声,渐渐连这样的声音也没了,廊里隔壁的灯一暗,心知他睡了,这才安心阖眼,却是一夜酒沉,也不知是梦是醒。
第二日起床时,就有些身沉头重,三姐儿唤了几次不醒,直到十三少至床前,伸手入被,这才讶然道:“宛芳在发热呐。”
我唔唔应着,转身握住他的手,“不碍事,姐夫有事么先去吧。”
“这可是我的不好了,原说带你出来闲散几日,不妨又伤风发热。”说着便要陆祥去请医生,倒是三姐儿略一踌躇笑拦道:“这可不必。小先生小孩儿家,吃了酒又脱衣裳,自己不当心着些寒热,怎好怪罪到少爷头上?依我看,还是送先生回书寓,灌她两碗姜茶,再取厚褥结结实实捂出身汗来,也就没事儿了。”
“这……”十三少还在犹豫,我拉着他道:“三姐儿说得是,回去么睡得也安稳些。”
十三少微一沉吟,笑道:“也是,你素来认床,不该留你在明园过夜。”
我虚虚一笑,还要说时,十三少吩咐道:“我先带宛芳回去,三姐儿你收拾一下与陆祥后来。”
来时坐黄包车,回时坐着他的汽车,窗户都关严了,十三少额角汗晶晶的,也不让人开窗。我知劝不动他,安然坐在一旁,车打市井中过,路人纷纷躲让。我因不惯坐车,有些晕眩,正闭目养神,却听喇叭一声急响,汽车猛然刹停,我与十三少皆坐不稳,直冲向前,一头撞在汽车靠背上。
“你作死啊!”汽车夫开窗出去恶骂,却是一年轻后生横穿马路,也不看车,吓得自己也跌在中央,被车夫这么一骂,也不回嘴,揣着个包袱直冲进路旁的一间铺子。
十三少这才坐定,忙扶住我道:“没事吧?”
车外那人影一闪就不见了,十三少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攒眉道:“赌徒么,连命都不要。”
唯唯应得一声,总觉那背影眼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来。这么一分神,车又往前,再停时,便到了家门外。
“我这时候有些事儿,办完了就来看你。”十三少送我入屋,遍寻妈妈不见,我催他走,正说话间,翠芳打里头出来了,往后厢房弩了弩嘴,摆手道:“少爷先回吧,这时候乱得很。”
“宛芳有些发热,怕你们妈妈不晓得,知会一声儿,算她出局吧,总别再见客。”
“瞧少爷您说的,这一天半天功夫,总不至于逼到这地步,真病倒了谁替妈妈撑场面。”
他二人寒暄,我好奇朝后头走去,厢房门没关,妈妈正与三、四个粗汉密密相谈,一时笑了,一时又争辩起来。桌上一堆点心,磕得一地瓜子壳儿,并些鸡鸭骨头,看上去已经来了多时。末了,妈妈将手里一把钱票子塞入对方手中,笑脸送道:“晓得是麻烦事儿才来麻烦五爷您,这上海滩谁不知道五爷的名声?都得卖您个脸面不是?”
“这可难办,都民国了,不作兴卖买人口。”五爷跷着个二郎腿,一面推难一面将钱票收入怀中,一回头,好巧不巧正瞧见我,大大咧咧领着一帮兄弟起身就走,脸上的肉都堆在一处,叼着个牙签儿,满嘴直嚷,“妈妈有这样好货色,还怕什么没生意?就是日后照顾着咱们兄弟就是了。”
妈妈满口应承,使个眼色命我上楼,这边送那几个粗汉出门,与十三少恰好打个照面,几拨人聚在门前,我在后头,尚听见五爷满口道:“讨人么,多,好的却少,妈妈再仔细掂量掂量,你这事儿,换了别人也拿不下来,就给你粗蠢的充数,白花了钱还得养着,更别提什么生意了。”
心里一口气憋上来,站在那儿半晌方冷冷重哼一声,提脚便往楼上走。十三少见屋里人杂,犹不放心,刻意扬高声调与妈妈道:“晚些时我再来,宛芳若要什么,让陆祥去办就是了。”
一阵吵嚷,那伙人出了屋,翠芳踅到楼上,重重朝外头啐了一口。
“哪儿来的流氓,这样跋扈。”
“昨夜就来了,闹得好一晚上,好在恰巧有局出去了。”翠芳兀自恨恨,坐在我屋里,半晌方道:“妈妈要买讨人呢。”
我也晓得必然为了这缘故,听见翠芳说,还是忍不住侧身道:“她么,见柳晓儿兴兴头头自立门户,自然心惊喽。”
“我们又不会跑……”翠芳满脸郁郁,“再来一个,灵巧些还好,真遇上笨的,反倒多张嘴吃饭。”
头又疼得紧了,倒不好赶她走,只得笑道:“笨的么,你当妈妈会留?你晓得省,她不晓得啊?”
翠芳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回神道:“十三少说你不舒服,快睡去吧,别又病重了。”
我应了一声,唤住她道:“姐夫说他这朋友刚从北平来,改日摆个局,邀你去见见,到时么,巴结着点,或许遇上好客人呢。”
翠芳以笑代谢,踅出房间,轻轻带上门,隔离了外头的纷扰。
直到躺在床上,十三少的声音似还在耳边回响,连带这两日琐碎的细节,嘈嘈杂杂总在脑子里转,心像压了块重石,仿佛搬开来就月朗日清,却总差那么一点点,不能摆脱堂子里晚清的遗风。
姐姐临终前也曾拉着我的手道:“这辈子么错过了,下辈子总不至于还托生到堂子里。”
我不晓得她说的错过是指什么?若是十三少么,他二人极好,就做不得妻妾,这样长久下去,也如同夫妻一般。这时候却突然觉得,姐姐错过的是将明将亮的新时代吧,像外滩上来来往往的时髦男女,像学堂中剪了头发的清爽女学生,又像静安路上一门隔绝内外的私密公寓,与这弄堂屋子竭然不同的坚决、镇定与完备。
已经是民国了,几千年的皇帝说没就没,报纸上写的、人们嘴里说的,都是些听见就心惊动魄的新鲜名词——自由、民主、平等……只有趁着眼下高烧,才敢这般结实的去想这些遥远的字眼,依旧像梦一样,模糊没有轮廓。
已经是民国了,莫说裹足,学堂里的女学生甚至剪了发辫,可除此之外究竟有什么不同呢?皇帝没有了,变作军阀;不许人口卖买了,却依旧有穷得吃不上饭的人上赶着把自己卖了换顿饱食;听说还不许贩卖鸦片烟,可哪家堂子、赌馆没设烟铺?连我都会给客人们点烟泡、递烟枪,烟雾缭绕的背后,种种迷醉的表情,像隔着一个时代那样远,却又比眼前的民国更贴近。
再过不久,妈妈从五爷那儿买来几个小姑娘做讨人,若漂亮懂事儿的,自然锦衣玉食,期待成材;若有些愚笨粗蠢的,就再卖作幺二,再不济么做野鸡,越往后,越朝下流的地方走。
我生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或者像柳晓儿,自立门户去了,年轻么还有客人捧,再老些不得不也靠年轻女子打理生意,一来二去,又走上**的路。
我生怕自己会变成姐姐那样,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病倒了,药石不进,面色如纸,就这么拖延着,风言风语不断,我甚至听见说,是因为十三少在外头又做了别的倌人,一散千金,为那个女子赎了身价……姐姐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中干涩无泪,只有看见我时,无限留恋与担忧。可十三少分明还那样温存,吃的用的医的,无不尽善尽美,我看不出他变了心。
一切都好象是原样的,却又在不经意间,无从挽留;而时代恰恰相反——看似翻天覆地,微细之处却照常而行。
我想不透,思绪纷杂,朦胧间有人来看我,以手探了探额头,又入被摸摸手心。想来是妈妈吧,也怕我病倒了么更没生意,张罗着屋里的人都出去了,连楼下也安静下来,这才渐渐放松心境,一觉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