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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虚实
    几场秋雨落下来,天气凉快了许多。电气扇转了一个夏天,这时候静悄悄立在墙角,落了一层轻灰,也不曾有人擦拭。十三少一早就来了,午时,用过一碗白粥并几碟小菜,躺在烟榻上假寐。我换了身齐膝裙袄,也躺在他对面,十三少半眯着眼,片刻方笑了,“这是上次在霞飞路给你买的日本布料。”

    “姐夫还记得?”我笑着起身,让那衣料展现在他面前,是雨后的远山,青黛色绵延的起伏,映着一潭碧水,依旧有涟漪轻泛。朦胧中,天边显现一线霞光,光影暗处,有早升的星辰,微弱的,点缀在最不起眼那方。

    “这样一幅山水,做成旗袍倒蛮好看的。”十三少半坐直身子,倚在榻上赞了句,说完又吟哦:“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样的中国古诗意境,倒在他们的衣料上呈现了。”

    “我也说一块料子么像一副画,做成什么都不舍得。他们的和服好,裙摆那样长,还像汉唐画里美人的衣裳,把一副副画披在身上。”

    这么一说,十三少似有所感,唏嘘道:“美人不复,江河欲碎,倒还有另一方土地,像停留在古诗词的意境里,可惜,他方非此方……”

    “姐夫~”我因而唤他,不愿意气氛这般沉重,“你说这衣料子,姐姐穿上么,是不是更美的?”

    他稍有一怔,哈哈笑了,招手叫我过去,拉着我道:“你么只有调皮,什么好东西都糟蹋了。”

    正说着呢,外头一阵吵嚷,听见妈笑着拦,“迟少爷里头坐坐,吃杯茶再走,翠芳么去去就回的。”

    “来了三、四次回,见不着一回,局帐么可有欠你们的?还是酒席少摆了?”迟子墨音量一高,气愤道:“难道上海滩只有一个倌人不成?今天来过了,明日我另寻几个倌人去!”

    “哎哟喂,我的迟大少爷,上海滩么倌人蛮多的了,就没见过只做一户客人的倌人,翠芳说起来也是红倌人,有几个磨不开情面的老顾客,你要我们怎么办?个个都有来头,像迟少爷您,可也是我们得罪得起的?”妈一壁说一壁跟着他上楼来,又是劝又是告难,直把迟子墨送进我这屋方停住脚,后头还在说:“十三少也替我开脱开脱,我早骂翠芳人么,要识相的啦,她就总不听,客人一个个招呼过来,可有一个像迟少爷这么大方的?头面首饰送了无数,酒席局帐那是从不含糊,我早劝她跟了迟少爷么,我也好享福的了。这时候迟少爷发火,也说得过去,我这就让人叫翠芳回来!”

    我走到门边看了看,翠芳的房门半掩着,巧菊站在门口,屋里光影一动又静下来,有什么人退到内室去了。

    我也阖上门,命三姐儿递上一杯茶,自坐在榻上道:“你来得不巧么,总拣她不在的时候来。”

    “也要有她在的时候啊!”迟子墨气还没消,向十三少道:“一夫,你来么,宛芳总等着的对吧。我无论早上晚上什么时候,翠芳么不是出局就是转台,再不然身体不舒服。我就不懂了,她其他客人总找不着她也没话说?”

    我噗一声笑了,却也不答,等着十三少摇头道:“你找不着么,别人自然是找着了。你来得不巧,可好还说什么呀。”

    “可……”迟子墨说着要辩,又自叹口气道:“你说得是,她这里不行么,再换别处就是了,哪里吊死在一棵树上的。”

    “换别处?你开销的不算,又从头再来?”十三少说着看了看我,整整衣襟道:“哪家堂子不一样?倌人么,红了自然有架子的。”

    我晓得十三少话里有话,当着我的面,不愿意揭穿倌人们惯用的法子。我也想分辨两句来着,却无从说起,借故出屋拿样东西,前脚才跨出去么,妈后脚跟着就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只八瓣盒,集了几样点心,满脸堆笑道:“怠慢迟少爷喽,翠芳不在么,见见茹芳?”

    迟子墨连连摇手,“你连上不得台面的丫头也推给我,这算什么?”

    “是是是。”妈捧着个糯米点心,直送到迟子墨嘴边,这才叹了声,“翠芳这丫头的心事么,我也猜着几分了。”说着眼睛一睨,见迟子墨不搭理,兀自道:“她么,说来是个浑倌人,名声还不如宛芳清倌人的大,迟少爷你想想,她脸孔上可过得去?这时候为了几户老客人么,连着让迟少爷扑个空,她心里难受么又没处说去,偏又听见外头人风言风语,说什么浑倌人身价比不上清倌人的。翠芳听见就气哭了,拿迟少爷送的东西一样样比过来,都和十三少的不分上下,哪里比不上宛芳了?偏有这些浑话!”

    “罢了罢了,你们的话我也不听,你着人算算,有多少局帐么,一并开销了,我从此换个地方。”迟子墨一把打掉妈送到嘴边的糕点,腾一下站起来,竟是真气了。

    我忙朝巧菊使眼色,她手指头戳戳里屋,也不敢言语。新买来的茹芳么,站在门口咬唇傻笑,半天也分不清个是非。我也无法可施,又踅回屋里,向十三少道:“姐夫,你荐来的客人么,要走要留自然听你的,这时候走了不要紧,等翠芳回来,塌了台,哭闹起来,迟少爷场面上的人,可好意见还在把势场里玩?”

    妈有些急了,额头渗出汗珠,顺着发鬓滑到枯瘦的脸颊上。十三少冷眼看着,哧笑半声,这才道:“他的事我如何管?就好象翠芳,要见谁不见谁么,看起来你们也没法子。”

    “十三少,瞧您这话说得……”妈满脸尴尬,还要劝时,十三少携了我的手道:“带你去个新鲜地方可高兴?”

    我偷眼瞧妈,她撇着嘴,眉头么皱在一处,朝我使了个眼色,赔笑道:“不扰少爷们休息,我亲去把翠芳这丫头叫回来。”

    小脚跑起来上半身前倾,头似乎勾着,一双手习惯性保持警觉,随时准备着摔倒了么好扶住旁边的物件,两个膝盖微弯,一双不及巴掌大的脚面撑着整个身体,脚尖向外,跑起来越发左右摇晃。但真急了,妈也灵巧得很,几步就到了屋外,“噔噔噔”才下楼梯,就听见她扯着噪子问,“翠芳呢?”

    下头像是静了会儿,外场扬声答:“先生出局还没回来么。”

    迟子墨冷笑数声,向十三少道:“这是说给谁听也不知道。”

    “算了,堂子里的事儿,你还真当回事。”十三少轻描淡写,又问,“明园还没买下来?”

    提起这个,迟子墨越发懊恼,捶腿道:“你是知道的,本来么钱也够了,哪晓得最近做了笔生意,都挪在那上头,就差这么一笔,房东偏不办手续,拖得人心烦,这上海滩是不是和我冲着,怎么做事都留个尾巴不干脆呐。”

    “你来了么,多少生意上手,还说冲着。”十三少说时微一沉吟,继又道:“园子的事儿,你要是急,我这儿还有些余钱,先去办了手续心安。”

    “姐夫……”

    话才完,迟子墨笑逐颜开,起身直作揖道:“这可解了难了,等有了就还给你。”

    “有么当然有了,你缺钱么,怎么还置的那样大一个粉钻坠子给翠芳?”我气不过,恨恨道:“这时候又说没有,谁信!”

    “宛芳。”十三少喝住我,因向迟子墨笑道:“你蛮晓得她的脾气喽,王老爷德高望重的人,轻易都不敢和她取笑。”

    迟子墨连连摇头,笑说:“我正羡慕宛芳这样耿直,护着你倒像护自家人似的。”

    “姐夫,你不晓得……”我急欲说清,十三少抬手止住,笑向迟子墨道:“她么,小孩儿心性,看见你送的东西,看着眼热,这才急了。”

    也不知这话是说着玩儿呢,还是真的。我的心一沉,继又一冷,脸上也僵住了,半晌,竟是双行泪滚下来,眼前的人也跟着模糊。

    他二人还在说笑,并不曾发觉。我站在那儿,心里一灰,连分辨的力气也没有,直到迟子墨偶一抬头,这才瞧见,惊惶道:“宛芳这又是为什么?”

    十三少目光相随也看过来,面上神色一窒,不禁皱眉道:“好好的又哭什么?”

    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迟子墨拉我坐在榻上,一抬眼,仍是十三少熟悉的面孔,那身软竹布长衫,还是刚才我替他换上的。

    “姐夫这么说么,莫说宛芳,就是姐姐在天有灵听见也会心寒。妈是妈,我是我,妈要套姐夫多少钱不算,我可曾伸手问姐夫要过一样?”我说着不禁伤心,抽泣道:“算上姐夫刚来那年,因说没带家眷,要在这边置办家业,姐姐可曾借机问你要什么?姐姐不要,我自然也不要。只要姐夫肯顾念旧情,时常想起我就是了,怎么倒说看见那些眼热的话?我若眼热,也有得不来的?”

    一席话,说得迟子墨连连叹息,又劝道:“既叫了姐夫么,还听不出来他说话的真假?就是说错了一句半句,他可曾费力解释?”

    “宛芳。”十三少到底开口,拉了我坐在他怀里,柔声道:“你倒连子墨那样粗枝大吱也比不上了,非要一是一、二是二说得清楚。”

    “堂子里浑话蛮多的了,也不缺姐夫这一句半句。姐夫有这些场面上的话么,留给场面上的人,何必说给叫你一声‘姐夫’的这个?”

    他连声称“是”,将我搂紧了些,像安慰幼时的我。缓言道:“你说的是,那往后在宛芳这儿就只有真言真语,不许说半句玩话。”

    “可当真?”我好容易逮着一句,缠着他不肯放松。迟子墨在旁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笑得颜面全开。

    “那明园的事儿,我让房东下周来办手续?”他倒没忘正事儿,提了一句,还要问时,楼下“啪啪”作响,妈的骂声随即而至,“你作死呀,这时候才来。”

    “打谁?”十三少侧耳听着,面上不悦。

    “茹芳?”我也猜不透了,翠芳么,妈怎么舍得打的,何况迟子墨还在这儿。“新来的讨人是有些着三不着两,模样么还算清秀,就没个眼力劲儿,多半又得罪客人了。”

    几句话才落,下头哭得什么似的,我要去劝劝么,十三少拦住我道:“她有她的造化,你别去看打错了。”

    话虽这么说,静静坐着声音越发刺耳。我想妈上了年纪,头都昏了,怎么有客在还这样嚣张?坐了片刻,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妈么,为着个姘头半月没来,心里烦躁得很,又拿着茹芳撒气喽。”

    说着想去瞧瞧,外头“咚咚”楼面儿响,一头哭进来个人,抱着我道:“不巴结么要打,这时候巴结了,整天转局都转不过来的,酒还没醒,又是一顿打,宛芳你也说说,这是哪家堂子的规矩?”

    众人定睛一看,皆诧异了,迟子墨头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拉着翠芳道:“她怎敢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