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天带一种特殊的陈味儿,就像走在光阴的长廊里,每一步都与现实薄薄相隔。
秋已深了,南京近郊比城中更冷,我们爬上一座小山包,又顺着小路踅转下去,静幽幽的树林里,只有我与十三少,一前一后,踩在厚厚的枯叶上,一步一声“嚓嚓”清响。林子里阳光错落,细长的光柱中,轻尘微扬;青乌的枝干参次向上,直指带着薄雾的晴朗天空;间或有鸟儿斜斜飞过,停在老树枝上,清脆啼鸣,理翅梳羽,待你逗它,又远远的飞走了。
这是栖霞寺后山,回望山林,起伏绵延中,隐约露出寺庙一隅,香火自林中袅袅,钟声远远传来,又在谷中回响,久久不灭。十三少立于树林一角,我跟上去,展眼一望,恰能瞧见依山而建的栖霞寺,飞檐叠起,辉宏而庄严,还有寺前波平如镜的那泓水,从这里看去,只有一线水光,澄蓝而空灵,如天边耀目的一束天光。
“姐夫~”我轻声唤他,只觉话语都是多余,但什么都不说的寂静又让人有些后怕——继续下去,浮华远离,只有这悬于名山的古刹,几缕烟火、几声钟鸣,欲念将息,恍恍然世事皆离。
“前些年来,这里犹在重建。”他应了一句,又道:“千年古刹也抵不过世事纷扰,一场战火,净土也成废墟。”
“重建的?”我不禁问,再看山间,树林依旧,枝干茂密阖拢,黄红色灿烂的秋天里,哪有半点喧嚣纷扰,世事隔绝在外,无从想像战争的嘶杀与熊熊的烈火,一样曾发生在这里,就在我眼前所及之处。
十三少点了点头,抬目望向云天相接处。“就不晓得还能清静多久,一方寺、一座山、一隅天,能这样平和的延续到什么时候。”
乱世,这不过是个乱世,虽然身在乱世的我,并没多少体会,但来时已看见破旧的村庄、衣不敝体的孩童,还有满面菜色的村妇,而照十三少的话来讲,这还是江南富庶的农村,若再往北,或再往西,亦或再往内地深入,将有多少逃难的老小?多少被征入伍的少壮?多少荒芜的农田?多少饿死冻伤的路人?
我无从想,只觉无端庆幸——再偏一点点,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把势场再不好,究竟活得光鲜。
“在想什么?”十三少低头问我,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黑的发镀上银亮的边,他如同这山中修行的高僧——虽然还在世上,却已有世外之感。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姐夫出家了,我就做这林中的一只鸟,每天看你念经、撞钟、坐禅……”
话语渐渐低下去,莫名有些感伤,但感伤之外又是安然,若果真那样,仿佛也无所谓了。十三少稍一怔愣,哈哈笑道:“那样的话,我是注定修不成佛的,倒是你,耳濡目染,定有解脱之日。”
我也笑了笑,并不希求所谓解脱,只愿每生每世都有身边这个人,亲近的,可以依赖。
他不懂我的心思吧,或者,根本就不曾认真想过,他只是携着我的手,指向不远处道:“走,去那边。”
山路渐渐崎岖了,窄而弯延,顺山势而上,不似适才平坦。我跑在前面,回身招手,十三少微有些喘息,目中却是清亮的,带着笑意,“宛芳,你不是鸟儿,竟是我身边的引路蝶,忽东忽西,晃得人眼也花了。”
我咯咯直笑,笑声传过寂静的山林,风扫起落叶,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林间的小鸟啾啾啼唱,一起一落也随着我们的步伐,婉转啼鸣,像一首清脆的歌。
十三少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道:“你引路么终究不成的,是这边!”
他拉着我,转上崖边隐蔽的石阶,刚走几步,迎面已有一座石佛,阖目含笑,嵌在山石里,遍体已生苔藓,露出一双佛手,虽以石而刻,却指节柔韧,似有媚态。
我呆在那儿,立在佛前,心里似有一些触动,却说不出来。十三少笑着携我绕过狭窄处,沿阶而上,石刻一个挨着一个,一龛之中,或三五同聚、或一尊独圣,亦或群仙齐临,竟目不暇接。或有避光潮湿处,岩壁滴水而地衣尚绿,佛相润泽,更显生机。我一一数去,也没个数目,也分不清究竟,只瞧佛相或胖或瘦,或妩媚多姿,或庄严肃穆,各有不同,却自有其震撼之处,不能尽述。
“这里俗称千佛崖。”十三少缓缓开口,声音略微低沉,似有所感。“自齐时开凿以来,已历千年。”
千年,就在我的指尖。轻轻抚上去,佛相悲悯的脸轮廓清晰,分明是刀凿斧刻,冷硬的石头上,却显现出一个个生动而柔和的表情。就这样微笑着,俯瞰人世,转瞬,已历千年。
“沧海一粟,人世眨眼,却还是免不了这些纷扰。”他像对我说,又仿佛是对自己讲,一步步踏上去,一尊尊看着那些石相,光线穿过缝隙,照亮十三少的眼眸,带着青灰色的天光,那一瞬,他亦如佛,也有胸怀天下、悲怜世人的宽厚与情伤。
“姐夫~”我又唤他,却仍不晓得该说什么。
十三少回首,笑道:“是不是觉得把势场里那些事儿,离得太远,都不值得计较。”
心头一惊,这才缓过神来——他竟晓得,我那些不快、郁闷还有烦躁,都晓得。
“带你出来玩么,蛮好的事,何必总想着上海。”
“没有。”我回了句,又低头道:“妈么不许我出来的,你也晓得规矩,哪有带清倌人出来游山玩水的例子?为这个,不是争了一番么?”
“你晓得呀?”十三少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老鸨么有什么规矩?钱票就是最大的规矩喽。况且她刚吊了个长线,迟子墨那儿,还巴结不过来呢,哪里顾得上给咱们立规矩?”
“道理么是这样的,可那天你们在楼下,争得好大声呐。”
“争当然要争争喽,幸而子墨也在旁边帮着,你妈要生意么,哪敢得罪他。”
“哼~”我冷哼了声,本就不喜迟子墨,偏十三少把什么都归功于他,倒像我能来南京,也是因为迟子墨似的。
“宛芳。”十三少并不回头,我二人依旧这样一前一后,“带你出来么,就是因为最近烦心事多,既然都到南京了,又何必总挂在心上。”
“嗯。”我应得一声,到底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跑上前几步拉着十三少的手,笑道:“姐夫,你怎么和妈说的?”
他哈哈笑了,笑声惊飞停在崖边的鸟儿,手心温热的,有些湿润,朗朗道:“说了不计较么还问。”
我嘻嘻笑,那天妈在楼下嚷嚷,要让十三少做我第一个客人,那句话像个闷雷一样,直沉到心底方炸开来,炸得人身心分离,都不晓得是喜或忧?我都不敢听他如何作答,错身躲到门后,末了,楼下开怀笑了……
心里无数问题累积,想问他,迟子墨借的款还了没?黄明德在赵之谨那儿可还好?最想知道的还是他和姐姐的故事,一五一十,不是道听途说,也不是胡思乱想。终究没问出口,也不是因为这清幽的山林、庄严的菩萨,或许,只是因为不愿,甚至不敢吧。
“宛芳,你瞧。”思量间,眼前豁然开朗,也有人声远近传来,再瞧,前面人群聚拢,皆在一处大殿前,而殿依山而建,嵌入山崖内,巍峨高耸。人未近,已觉威仪。
山崖另一头,参佛拜神的香客络绎不绝,而我们这端,孤孤峭峭,只得我二人站在陡峭的阶前远观。石阶位窄,然十三少依旧与我并肩,二人近乎紧挨着,隔着薄的秋衣,我渐渐躁热起来,发际细密的汗珠聚集成滴,哗一下,顺鬓发而下。
“那是无量殿。”十三少指引着我,兀自解说:“是齐梁时,建康高僧僧佑设计,历时数十年方渐完成,来栖霞山的香客,无不到此祈福请愿。”
石头凿成的佛像,一立便是千年。千年来,香客如流水无常,而佛像历经朝代变迁、人世更叠,任风吹雨打,冷硬的身躯,比血肉人身更加长久永恒。我静静远望,尚未接近菩萨,心事已如皓洁月光下的远山近景——一览无遗。再偷望十三少,他看着前方的无量殿,淡然的脸孔微有些红,气息仍喘,目光却掩不住崇敬与愿想。
他的心事呢?我不知晓,不知这山里看惯人心浮动的神佛是否知晓?我叹了一声,提步往前,一步一近了,无量殿就在眼前,待到跟前,反而看不清全貌,目光左右移去,都只得一尊菩萨的一隅衣角、一截肌肤。竟有顶天立地之势,在熙攘的香客中,岿然而立,如磐石般坚忍不拔。
居中一座,仰面极目,仍只见鼻息,一只佛掌,也有平台般大,左右另立两尊,衣裾飞扬,目露慈光。亦有数丈高,拔地而起,体形巨硕,令人心生敬畏。
“那是西方三圣,无量佛与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十三少跟上前一一指明,十分了然。
我不由合掌,双膝一软,跪在蒲团前,默默有语,身边人来来往往,亦不知过得多久,听见有人与十三少说话。
“袁少爷,师傅在前殿等您呢。”
“不急,告诉你家师傅,还要叨扰数日才回南京。”
“是。”我睁眼,是个八、九岁的小沙弥,合掌领命,待要走时又问,“那斋饭就请袁少爷移步前殿,外头摊儿上卖的可吃不得。”
“晓得了。”十三少笑而颌首,摆手让那沙弥先走,这时候香客渐渐少了,天光微弱,无量殿内有僧人持帚,清扫殿前的落叶香灰,晚归的香客只余三、五,想来也要在寺中借宿。
“许的什么愿?”十三少也跪在我身旁的蒲团上,笑道:“做佛么,也蛮难的了,自己解脱了么,睁开眼满是欲念人间。”
“姐夫就没欲念?”
“我?我也有啊。”他答,合掌,抬眼,竟是直视神佛,那目光果敢而清亮,我顺着望过去,高大的佛像仿佛比刚才清晰了,那唇角微微上扬着,看着跪在地上的十三少,了然一笑。
“愿战火永息,太平得驻,家国昌盛。”他竟一字字念出声,执着坚定,目视良久,重重磕下头去。
须臾光阴,太阳落下去,山岚如障,绵延起伏。瑰丽的晚霞照亮山谷,谷中层叠的树林,突然活了起来,绚丽而光华。飞鸟忙着归林,一群群自我们头顶掠过,扑翅带来微风,拂在脸上,人也不由转睛目送鸟儿归巢。一树树停满枝桠,黑白相间的羽毛藏在林间,间或有晚归的几队,自另一方也远远飞回。啾啁鸣叫着,寂寂的山林里,疏疏的晚风与清脆的鸟啼辉映相合。
十三少起身,拉着我的手,也看向那群群急飞的鸟儿,吟哦道:“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我接下去,依旧是他教我的诗词,这时竟与我难描难叙的心事不谋而合。
十三少眼眸一亮,有一瞬的迟疑,到底将我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