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特别静,又特别暗,但空气仿佛是流动的、透明的。星辰点点,与月相映,点缀墨蓝色的天幕,山风偶尔拂来,已带着凉意。没有保险灯,也没有沉重的红木家俱,更没有酒席上熙攘的喧哗,秋虫在鸣、山岚随晚风而响,寂静中,细微的声音变得清晰,连十三少匀长的呼吸,都近在耳旁,一起一伏,平和安祥。
小沙弥送来斋饭又走了,我们住在寺外的偏院,这小小的院落只有我与十三少两人,简陋的摆设,只得一桌二椅,一张布帘,将室分为内外,各置一张竹榻,粗布棉被堆在榻角,月光透过稀疏的窗格,室内的烛火反而黯淡。
“姐夫何时做了俗家弟子,我倒不晓得?”我拨拉着一盘豆腐,又捡了捡旁边清水煮的一碗菜汤,一碗饭吃不下两口就放下了。十三少倒吃得津津有味儿,添了两碗白饭,还将一碗菜汤喝得精光,这才笑道:“早些年便拜慈济大师为师,沁芳也晓得的。”
我有些不悦,在他身边这样长,倒像不认识他似的,总遇上些没共同经历过的事,也没共同晓得的秘密。十三少像是一直没变,在姐姐走了的这许多年里,不增一点故事,不减一些过往。有什么是姐姐不晓得而我晓得的吗?我低下头,一一想去,他待我,还如从前般照应,但携着我的手时,还像从前那样坦然,连他拥我入怀中,也仿佛安慰一个未成年的孩童。
“姐夫带我回家可好?”我突然说了句没来由的话,十三少一怔,抬眼向我道:“想回上海了?”
“不,你在哪儿么我就在哪儿,你若回北平,我也跟你回去可好?”不经意说出口的,倒为我鼓了劲儿,趁势将压在心底不敢翻看的心事一并讲了出来,“堂子里么,宛芳不想回去的,若能跟着姐夫,不论名份么,蛮好的了,宛芳……”说着一顿,这才缓缓道:“赎了身,跟着姐夫,宛芳别无所求。”
这话讲的声音极低,也难免有些委屈的,眼睛里泪花在转,到底忍住了没落下来。屋里刹时很静,我抬眼偷望,烛光闪耀,十三少的面孔也跟着忽明忽暗,只觉过了好久,他轻轻笑道:“本来沁芳也将你托我照管的。”
“若不是因为姐姐呢?”我猛然问,又乍乍住了口……我二人间,一切缘份,皆因姐姐而起,又怎么绕得开。
他的笑意越发暖融了,却片刻方道:“那宛芳以为带你来南京为什么呀?”
“嗯?不是游山玩水?”
“那哪有带清倌人出来同行同宿的道理?”十三少反问我,笑意更浓,“你妈答应了么,才好讲身价的呀,要不她总拿你当个宝,要问么,也绕来绕去没个准话的。”
“姐夫!”这一乐儿非同小可,连声道:“我想要提么,你总不说,倒让我担着心呢,难怪临走时妈那一场好闹,原来还有这些缘故。”
“把势场里,哪有说一是一的,不都要足了条件才肯松口呐。”他笑而起身,携着我的手道:“山风晚凉,出去走走。”
山里的夜,变得没那么寂寞了,虫在叫、晚风习习,我的发在风里飞,像心一样,驭风而行。
“姐夫,刚才老和尚让我们住上房么蛮好的,你干嘛不去呀?”我挽着他的手,出了小屋,踅出低矮的石墙,山谷中没有别人,天地之大,仿佛只有我与十三少相依相伴。
“寺里向来不留女客,怎好难为出家人为此破例。”
“这时候民国了么,都说男女平等的喽。”我回了一句,倒也并不在意,又道:“听刚才讲,这栖霞寺重建,姐夫也捐了钱粮?”
“嗯。”十三少应了一声,又道:“慈济大师与我谈事论法,宛芳可听得懂?”
我摇头,回念一想,迟疑道:“你们说了半天么,都和平常客人说的不一样的,只晓得和尚么都爱故作玄虚的,这慈济师傅倒好,还对你说,修行人不弄虚玄的话,我倒听进去了。”
说这话时,想起适才十三少与慈济大师相谈,也如他在佛前许愿,没半句提到儿女私情,我一心想问,又安然规矩静坐旁边,都是些时局动荡、人事变迁。慈济大师比王临安还老,满脸的摺儿,一笑,皮全皱在一起,须发虽剃了,也瞧见新冒出的发根白花花一片,一件洗得起絮的旧衲衣,半白不黄,瞧不出本色。
“依师傅之见,如今**还要多久?”
慈济阖目一笑,淡然道:“宗智,一切因缘自有起落,世事变迁,往往太平十年便要动荡百年,数千年皆为此理。为师却不敢说还要乱多久?或者是否已经开始乱。”
“师傅的意思,如今之势还不够乱?”十三少盘腿而坐,听了这话,不免心急。
难得看他这样,在上海么,他总是温和的,也不与其他客人辩论生意时局,军阀四处征战,各有一家言语,倒看不出他的偏向。我静坐旁观,像看一个久别之人,又熟悉,又带着新鲜与陌生。
慈济大师唇边一笑,倒了盏茶,茶水满溢,手上依旧不停。
“师傅?”
“世事就像这茶,满了就溢出来,空了么又给它装满,周而复始,你说何时好何时坏?不过自己理清自己的因缘,也就太平安康了。宗智,你可曾理清自己的因缘?”慈济陡然一问,手腕一抬,水止住了,而杯中茶满,溢溢鼓出杯沿。
十三少么呆在那儿,半晌方道:“宗智愚笨,不能做到问心无愧。”
“正是如此,你也有愧,我也有愧,众生有愧,世事怎能不乱?”慈济说时看向我,慈悲一笑,“这就是你信中提到的小倌人?”
“是,师傅,宛芳年纪小么,不懂佛法的,师傅多担待些。”
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往日在堂子里学的应酬么,这时候全用不上。左右斟酌,还是闭嘴微笑来得谨慎。慈济大师也笑而回礼,向十三少道:“你且莫担忧时局,只安置好这小先生,别再引为憾事,便是力所能及为这共业消去一分灾祸。”
十三少看了我一眼,二人皆有些话要讲,一时又不便说出,他应承慈济道:“师傅说得是,这次来么,一为探望师傅,二为理清前缘,三为斩断心魔……”
“阿弥陀佛……”慈济合掌低念佛号,沉声道:“魔由心生,宗智,当初为师替你起法号取‘智’字,你当知其意。”
“智乃智慧,修行人若无知见、不开智慧,则行善也不过积福,不能看透世情。”
“正为如此,你该晓得过去之因乃现在之果,现在之果又为后世之因,如此循环不息,若辜负眼前人、做乱眼前事,则后事皆乱、后人皆殇。”
十三少面色一凛,仿佛想到往事。是姐姐吗?我无从想,他的沉默寡言将他的身世与过往都隐藏了,我所晓得的,就是数年前夏日炎炎的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崇三里,那日是许亚兴的酒局,姐姐去了,从此,专做十三少一个客人,再往后,连我也唤他姐夫,堂子里虽热闹不是家,也渐渐有了几分家的温情与安稳。
和尚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仿佛是有几分道理的,细想又无根由,不禁插话道:“师傅,姐夫么就惦念着时局动荡,师傅有修为的,干脆替姐夫瞧瞧,这时局还有多久才是太平?”
慈济哈哈笑了,声音爽朗,人虽老得不堪,一双眼倒是晶亮的,目光一错,看向我道:“有修为的人讲什么虚玄。”
“那讲什么?寺里寺外摆摊求签的,就不算修行人?”
“宛芳!”十三少轻喝,并无恼意,慈济么,看着我连连颌首。
“倌人虽小,眼睛倒透,宗智,这小先生是个聪明人呐。”
我越发不明白,哪里就透了呢,分明是糊涂,也知问不出来,静听他道:“真正修行人,不弄虚玄,只讲因缘,若看得远些,不过是将这因果理得顺些。”
说起来很轻松容易的事,一转身到现实里,就连个出口也找不着。“因果”二字像个转子一般在脑子里辗,直到刚才,十三少说出他的计划,端在心里数年的大石轰然落下,整个人轻飘得踩不着地。
月亮升得更高了,月光下的十三少像个朦胧的幻影,但这幻影头一次这样真实。我朝他笑,他的眸里也含无尽笑意,携着我的手微凉,在山风转来的时候,轻嗽几声。
“山里冷,该回城里住的。”我拉着他,不看那轮皎洁的月,月就在他眼底,像一泓水一样,泛着滟滟波光。
“不碍事。”十三少忍咳摆手,又向我道:“屋里我藏了好东西,你去取来,咱们对月吃酒可好?”
“吃酒?”
“既得好月,怎可无酒?我让车夫离开时把酒放这儿了,若住在寺里,不得这样自由;回城里么,哪有这般好月。”他来了兴致,难得任性,带得我也酒馋了,匆匆跑回去取,竟是洋葡萄酒,也配了玻璃杯,于旷野中开瓶,葡萄淡淡的清香与醉人的酒味儿扑鼻而来,十三少叹了一声,席地而坐,举杯道:“好酒不可无诗,宛芳,你说今夜好夜好酒好人,堪配何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不不,明月已经有了,为何还要问青天?”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搜肠刮肚,所有能想起来的诗词,都是他教我的,一句句,甚至手把手教我写下这些句子。唱小调时用不着、划拳时用不着、应酬客人用不着,连日常姐妹相聚也用不着,可我偏偏就记得,记得他教我的每个场景,每当念起,画面一次次浮现,而画中未成年的小姑娘,终于有些长大了,在身旁那个人还未老之前,终于赶得上……
眼睛里不禁有些湿,我想十三少也很多感慨,因此,他带着夸张的醉意举杯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一怔,心里泛起些苦涩,借着风、借着月色,也借着点酒胆,我俯在他肩头,听他沉稳的噪音,穿透夜,直落到我心深处,却是与私情无关的豪迈。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今夜是个我不认识的十三少,从到栖霞寺开始,他就变得心怀天下而郁郁难解,却也变得比平日大胆放肆。寂静的山峦依旧起伏,清净的寺院隐现灯火。十三少臂腕用力,猛地搂住我,那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我听见他的心跳,缓而有力。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低声接下去,他乍然看我,借着月光,他的脸孔有些微红,几杯酒落肚,眸中也热情起来,却迟疑着,仿佛犹在挣扎。
“宛芳,你竟长大了……”十三少说了一句,嘿嘿笑着,眼角,不知为何,沁出些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