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少吃了酒,又着了些风寒,第二日就病倒了。山里简陋辛苦,慈济大师本想将他挪到南京城中,十三少不肯,又说将我们搬到寺里么,他还是不愿意,慈济大师无法,只得派两个小沙弥每天过来煮饭煨药,一连三天浓浓的苦药灌进去,热是退了,却还止不住咳嗽。十二日,陆祥送来些衣裳换洗,因又埋怨道:“少爷病了么该回城里,南京也有好医院呐,汽车也开来了,这就回去吧。”
十三少躺在榻上摆手道:“人家还来山里养病,你们倒劝我回去。”
“山里能养什么病?”陆祥瞪着眼,直冲我使眼色,“盖得也凉,睡得也硬,吃得更没法说了,这一来二去,别把宛芳先生也累病了。”
说着十三少瞧我一眼,低眉时也有些犹豫。
“我不碍,妈不催么,就多伺候姐夫几天蛮应该的。”生怕他撵我走,忙上前一步,一面喂十三少喝水,一面笑道:“就是家里只有翠芳在,不晓得可转得开局。”
“你倒惦着,你妈么没了谁也转得开。”
“话是这么说,家里开销也大,迟子墨还管你借钱呢,可晓得他多大本事包了翠芳么,能撑得起来。”
“先生这话说对了。”听到这儿,陆祥忍不住接嘴,一气儿道:“明园那园子,少爷出了多一半儿钱,这时候办了手续蛮该还账的。他倒好,这边么哭穷,那边么单做个翠芳先生,多少头面衣裳首饰不算,又包场请倌人们看电影,哪像个没钱的?有这些么该还少爷才是。”
十三少坐在床头,轻磕响茶碗盖,倒无不郁之色。我也趁机道:“他不还么,下次你去找妈,把翠芳的局票都拿了来。”
一语未完,十三少噗一声笑了,又忍不住咳,摆手道:“说来一年虽有好几千了,可抵得了明园半边宅子?有些事,可是你急得来的?像子墨和翠芳,别人看着可不心焦?他两个倒好,这下么难分难解了。”
陆祥啧啧称叹,接道:“少爷您没瞧见,那日迟少爷包的场子,上海滩有名儿有姓的都去了,连杨耐梅、王汉伦也肯捧场,那模样、那衣裳,倒比倌人们大方得多。”
“王汉伦也来了?”我忍不住问,想像着当天热闹的场景,翠芳定然穿着新制的窄口旗袍,领口嘛,绣着她喜欢的蝴蝶翩翩,手持一把香扇,挽着迟子墨,满头波浪卷儿,倒也不输给画报上的明星们。
“可不!那眉眼儿……”陆祥说得忘情,一错眼瞧见我,连声道:“倒有几分小先生的模样。”
十三少也回眸,只看得我一眼,眸里便泛出些笑意来。我忽然想些那夜他吃醉了说的话——你竟长大了……
没来由一阵脸热,我借故出屋,听见陆祥犹在喋喋不休,“翠芳先生这回风头出大了,一时间多少达官贵人都想叫她的局咧。”
我听在心里,也有些了然。把势场里的沉浮起落,比最短暂的青春还短。泛泛算来,姐姐带我到上海不过几年光阴,而倌人们仿佛老了几代似的,初到上海时众星捧月般红透半边天的吴曼丽先生,而今已无人提起。我尚记得上年末在金莺那儿见过她,算不上老,但总有些老态,脸孔黄黄的,指节处也泛黄露骨,咧嘴笑时,满口烟薰的牙,躺在炕上抽鸦片烟,烟雾迷蒙,她那红倌人的架势还在,但来来往往打茶围的客人们,竟无一个与她招呼。外场热闹喧哗,在这一片糟杂里,曼丽先生躲在烟雾后,安心吸她那管鸦片烟,脸上露出恍惚的笑,似落在光阴里,沉沉没有醒来。
她不过比我年长十岁吧。真奇怪,我竟一直觉得她老,觉得她过气了,觉得我永远不会有老的那天,觉得自己的时光漫漫,过起来可以很悠长……残酷的其实不是光阴,却是不肯下视的飞扬青春!
晚饭后,陆祥独自下山,我陪十三少顺小径散步。斜阳已深,只余半缕微光照亮周遭的林子,鸟儿啾啾归巢,一团落日下,十三少脸孔红润,目光柔暖。
“还在想陆祥的话?”我二人静静的走,他突然问我,“电影么,回去也可以看的,倒是我病了,累你在这深山照料。”
我喃喃应得一句,片刻方道:“谁稀罕,就是一群人影子在一块布上晃荡。”
他轻笑了声,握紧我的手。许是热症没消,手心尚有些湿热。我将手上的衣裳披在他身上,四周林木拔地而起,将我二人合围,天似穹卢,密密遮掩下来,不知在这静谥的山林,还有谁能分享那些秘不可宣的心事。
院前以鹅卵铺就的小径没多长就断了,余下通向密林的山路,蜿蜿蜒蜒,穿过一片细密的竹林,直向山脚一处孤单的屋宇。
往日只走到石径尽头便要折返,今天十三少精神尚好,天气又暖,执意要往深处去。天光虽然在刹时变暗了,但暮色下的树林并不阴沉,借着晚霞的余辉,林子依旧通透,伴着脚下悉索的树叶响,我挨着十三少,轻轻哼唱曲调。
林间有风声、鸟啼、扑翅,合在一处沙沙作响,十三少不知在想什么,眉端轻轻簇拢,看向远处,微露愁容。
是秋天凉爽的夜晚,他突然低语,低到听不清楚,只像个人名,而我在恍惚中,认定那个名字就是姐姐的名字——沁芳。
风好象直吹进心里,飕飕带着凉意,但我装作并不在意,只扬高了音调,哼着不知所谓的曲,高一脚低一脚有些莫名慌乱。
搜肠刮肚想要说些什么,偏这时候十三少像有心事似的,旁人并不能解。正欲拉他往回走,林间隐隐传来古琴曲,一拨一响,沉稳有力。
侧耳细听,又没有了。十三少回头瞧我,想来也为那曲。
“姐夫,这儿还住着别人?”我不禁问,他摇头向远处张望,曲声又响,拨弄几下后,才听出调子,几个反复,也有人和着晚风轻唱,是个低而幽怨的女声,穿过密林,也直透心房,曲调婉转回旋,于林中久而不散。
我二人又走得几步,转过一道曲径,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处山包,向下望去,是那间孤单的屋宇,琴曲恰从屋中传出。
“是座尼庵。”十三少引项而望,那尼庵隐在几丛竹林里,破了几片薄瓦,简陋仿佛连梁柱也歪斜。青灰色的炊烟自屋前袅袅而升,绕在竹林里久而不散,像绕梁的乐声,同样耐人寻味。
虽是女子,弹拨倒蛮有力,曲虽缓而优美,词陌生却直透人心。哀婉的嗓音,绝望中却又带着无比的勇气,让人终究不曾放弃那华丽又有淡淡悲伤的隐约心愿。
细听得几遍,听不真切她唱的词,却不知为何,我眼角蒙上些湿意,一阵阵心酸泛上来,也不能控制。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十三少和着曲调,缓缓念出曲词。
词曲深奥,我依旧只是不懂,挽着他道:“姐夫,这又是什么意思?”
说时声音尚有些哽咽,暮色沉沉,十三少的眼眸像一泓水微微泛着波光,听我问他,也不作声,如有悟般,唇角微扬。
“山有山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重复那词的末两句,音调渐低,待霞光收起,夜色忽然落下来,一垂首时,有半滴泪悄然而落。
歌声犹未停歇,十三少低笑道:“怎么?不舍得回去了?”
我恍而转身抹泪,扶着他踏往归程。这时林子里可就暗了,估计他也瞧不清楚方才那滴不明所以的泪,心事梗在胸口,藏在夜里,连自己也说不明白。
一路默默,将到宿处时,远远听见有人说话,待走近了,却是三个人影合围而坐,夜色已深,瞧不清人,只听见小沙弥在问:“修行不是为了将世间变作净土?”
十三少脚步一滞,我二人停在一棵树下,听慈济大师与随行弟子说法。
慈济大师似有轻笑,缓和道:“世间何来净土?”
这不是我的困惑,我的困惑是刚才林中那支曲子,还有弹拨有力的古琴,是怎样的女子,在寂寞的尼庵,弹这首我从未学过的古曲?是怎样的词意,在似懂非懂间,轻易被其打动。
“若无净土,究竟为何出家?”
“出家在家,心不净则欲不止,欲不止,何来轻安?”
“若无欲,则怎样才能向前?”
“向前亦是向后,缘起缘灭,本就是圆。小和尚,你说山的另一面是什么?”
月亮升起来了,映在十三少目中,有如水的波光,我侧目而望,一刻不曾移开。而慈济大师宽宏的声音依旧清晰落入耳底,他质问那小沙弥,十三少似有震动,目光微移向我,眉心轻簇着,昭示内心的纠结。
“山的那边?师傅,山的那边不是海吗?”
“海的那边呢?这样无止境的向前下去,其实是无止境的山海相依,你找不到头尾,因为头尾相连,你不可能走出因缘生灭,因为升起之时,已然灭去。”
“师傅……”慈济大师话音未落,十三少携着我的手,一同走近。借着月色,慈济大师的脸孔显得柔和,笑等我们走到跟前,目光坦然,不似小沙弥对着我,惶恐不知该看向何处。
“宗智觉得呢?”
“修行?”十三少反问,轻挑眉角道:“这也看个人喽,净土虽无,欲念难息,也是个人的缘法,各有所得。”
慈济哈哈而笑,这才起身道:“你我皆在路上,解脱也在一念之间,有时候看着遥远,疏不知一步就跨过去了。”
“大师,您也高兴来坐坐?”我插嘴道:“屋子里还焖了满缸好茶,进屋再叙?”
慈济忙忙摇手,从弟子手中接过一封书信,递予十三少道:“看起来你我又要暂别。”
眼角瞟过,信上字迹依稀模糊,也不曾细想,见十三少拆开信封,就着月光,匆匆阅过。
“姐夫,可是上海有事?”我凑近前,他似不经意般折拢收好,要说什么反倒笑了,“难得远离尘世,不得清静几天,又要回上海了。”
我瞧他神色无奈且郑重,不由也肃然几分,当下不便问,盈盈向慈济大师施礼道:“连日打扰,师傅要是到了上海么,不能不去找我家姐夫。我瞧他平日里也不算忙的,就是心事蛮重,还要师傅时常开解。”
就是那样清朗的秋日夜晚,每个人的眼眸都煜煜有辉,慈济大师朗朗的笑声,惊飞栖在暗处的飞鸟。我头一次觉得,这所有人里,只有慈济师傅的眼睛是坚定而没有疑惑胆怯的,其他诸如我,或者十三少,还有那两个小沙弥,多少都还在算计掂量。
“宗智!”一阵笑后,慈济大师顿颜喊住十三少,“净土虽无,也在人心。”
话语冲淡而坚决,连我都不禁抬眼看他,慈济脸上仍带笑,眸中却是精光闪烁。
下意识依紧十三少,他低低一笑,垂首时,目中温柔与往日不同,仿佛直看到我的心底,那一瞬,二人皆有些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