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容纳数百人的虹口大戏院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摆满了加座,但戏院门口还围着许多观众,只为目睹京剧大师程砚秋来沪的一场表演。
我与十三少坐在贵宾席上,两张椅子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圆几,茶房送来点心茶水,侧身穿梭于观众中,忙着招呼。
演出尚未开始,身后的喧闹、推挤不绝于耳,好容易找着位置坐下的观众,皆难忍兴奋,热烈议论着。
“去年程先生来上海我就没赶上,好容易今年来了,又只演一场,一票难求,外头都快挤爆篷了。”
“你没瞧见去年程先生头一次来,那阵势,称得上万人空巷。我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平日么都不下床的,那次非得让人背着来瞧。”
“去年演的什么曲目?”
“全本《芦花河》,那是去年首演呐。”
“错过了错过了,不过今天这本也好,我听过梅兰芳梅先生的,不晓得程先生唱来有什么不同。”
“只要他们几个唱么,总差不了。你没瞧见前头那些贵宾,上海滩上有点脸面的人都来了。”
我侧着耳听,掩嘴笑向十三少道:“戏迷么当生在北平,在上海,只好做影迷的。”
十三少也笑,压低在声音在我耳边,“你没晓见电影明星去了北平,也同这里差不多的热闹。”
我二人抿嘴一笑,正说着呢,台下灯光一暗,众人呼得一声,厅内顿时静了下来。只见那台上数十盏保险灯齐亮,明晃晃恍如白昼。继而大幕缓缓拉开,观众们摒息静等,待幕后的伴奏师傅们露出半个身子,台下已止不住雷鸣般的喝采声。
声音像浪潮一样袭来,我们坐在前排,只听见齐哗哗的掌声夹杂着喝采,一拨接一拨,也不会停。
未了,台上二胡一响,台下声音嘎然而止,随那二胡拉得悠扬,各种伴乐继而响起,后幕缓缓落下,是一张绘着亭台楼阁、花木相间的巨大布景。我听见身旁的戏迷倒吸了口气,啧啧称叹。再瞧时,戏台子一隅缓缓步出一双人影。人未近,声先响,“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唱词一歇,已有观众高声叫好,而台上的人,像穿越千年,自活在《牡丹亭》绮丽的美梦中,兀自不醒。
《牡丹亭。游园惊梦》里的《绕地游》,我也会唱这出,但比不上台上的人千娇百媚,微抬着眼瞧满园春色。春正盛,但落花也自纷纷,程先生所扮杜丽娘,一步三摇,顾盼神采,也不知是在赏花,还是在伤怀。
我心里也在叹,只觉得那是个绝代佳人,哪里瞧得出本是男儿之身?稍侧目,十三少听得仔细,脚下微微合着节拍。台上的灯光变幻下,他的侧脸也清秀如同一名女子,连那眸中光采,也像遗落在光阴里的旧故事——柔和、感伤,又带着丝丝陈旧的幽静。
杜丽娘碎步移上台前,引得观众一阵激动,而台上的美人,眉目如画,举手抬足,另有一份温婉的不真实感。也不晓得是游园或是幻境,但见那树下,立一书生,手持折柳,也一般含情脉脉,向这里瞧来,二人又像相识,又如不见,四目即会,丽娘满脸娇羞,即刻转开视线。
我也随她一般没来由心跳,眼前的男子仿佛前世注定的有缘人,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突然有那么一瞬混淆不清。戏仍在继续,而台下的人,如醉如痴。我错眼一瞧,隔着几排,仿佛柳晓儿也在,她专注于程先生,几乎目不转睛,哪怕轮到书生丫环唱本,依旧只看向程先生,一双眼,在舞台的灯下,煜煜有光。
当下有些诧异,却无心细想,我最喜欢的那段开始了。杜丽娘徐徐走来,水袖一抛,歌声如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一句唱词,几乎将泪逼下。而台下观众,静默无声,皆沉浸在程先生幽咽婉转、若断若续的唱腔里,今夕,不过是数百年前小姐书生花园相遇那一夕。暗藏在心底的情事,透过程先生婀娜的身姿、妩媚的容颜,还有脉脉含情的目光,点滴展现。
台上的人两情相悦,台下的人痴心一片。贵宾席间许多达官贵人,此刻不过是程先生的仰慕者,喜怒哀乐俱随先生,高低贵贱也无分彼此,这不过是场太过真实的幻梦,由先生引领着,众生同醉。
绮丽的梦,来不及开始,已经结束了。程先生在台上扬着水袖,左右谢礼,台下有静静的唏嘘声,转瞬,陡然掌声雷动、欢呼四起,观众皆起身喝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台上的人依旧朱唇微扬,顾盼流留,极自爱又自怜的错身福礼。引得台下戏迷,竟如狂蜂浪蝶,仿佛要冲上台去。
大幕几次落下,又几次升起。我总担心下一次升起时,幕后已没有那个醉心唱戏,虚实莫辨的杜丽娘,但灯光掩映下,他依旧站在那儿,双手福礼,面露笑容。像一场做了数百年的梦,一直在每个人梦魂深处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不曾真正醒来。
场内掌声连绵不绝,也有戏迷双眼蒙泪,十三少见一时清静不得,携了我的手,趁众人还在痴狂,打偏门出厅,那一片人海尚在眼前,灯光华丽的舞台转眼消失。
街上冷清清的,只有等客的车夫。陆祥坐在洋车上百无聊赖,干脆趴在方向盘上睡觉,我刚要叫么,十三少“嘘”得一声,在我耳旁轻言道:“这时候天气正好,我们走回去。”
我尚留恋程砚秋举手抬足间的妩媚,一步几回头,仿佛那高墙相隔的戏院能走出隔着时代的那个人、那个故事,还有那片伤春悲秋的心情。十三少道:“这也算他的拿手曲目了,和梅先生的各有千秋。”
“我没瞧过,就是报纸上看么,总觉得程先生扮相比梅先生还美,低眸间那一抹娇羞,连女子也不如他。梅先生自有另一种华美富丽,也像他常演的贵妃醉酒。他两个各有所长,要说《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倒还是程先生多些神似。”
十三少笑得颇具深意,我乍一想,这才想到从前那番戏言,忙道:“虽说女子不及么,到底是男儿身呐,下了台换了衣裳,你也能拿他当作戏里的丽娘?”
话未完,他朗声一笑,伸手揽住我的腰道:“我还以为宛芳也喜欢这雌雄莫辨的至美,正愁不晓得怎样讨你欢心呢。”
我脸上一热,嗔了句,“台上是台上,台下归台下。姐夫这话也说得出口……”话一顿,我依在他身旁,抬眼轻声道:“你在我身边么,就蛮高兴的了,可还要讨什么欢心呢?”
此时太阳将沉,天光一片灿烂,映得他的脸孔也柔和有光,连同眼眸一道点燃,在那小小的眸子里,是我的脸,缩小了的,却忍住没有躲闪。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二人驻足而望,好象回到栖霞寺的山中,满天的星斗下,可以这样一直对视,无需拥有,幸福已然满满溢出。
许久,相携而行,也不记得路过几个街角,途经几条弄巷,一直走到租界附近,十三少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座新修的楼房,临街的房间都带着一个小小的阳台。“早就要带你来看的,我顶下那里八层的一间公寓……”
“姐夫!”我惊而又喜,难掩兴奋,那楼同样在更深的夕阳里,生硬的棱角变得柔软。夕阳下,每个人、每幢楼都是一幅剪影,而我无端觉得,我们的剪影,似乎引众人侧目。
“晓得你喜欢公寓么,什么都全了的,房间里也有热水汀,这时候就差几样家俱摆设,你要有空么,自己去瞧瞧。”
“上次你买的红木家俱还有满堂,这时候搬来蛮好的,还买它做什么?”我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离那楼越近,反而越看不清,结结实实整一幢挡在眼前,心里既高兴又莫名慌张。
十三少一怔,笑了笑并未接话。
“怎么?妈妈不肯给?”
“留在那儿也无所谓,既然是新家了,买新的无妨。”他自然轻描淡写,我晓得这背后又有缘故,也不愿破坏此时心情,挽着他的手,仰望他指给我看的那扇窗,还有窗外那个小小的阳台。
“上去瞧瞧?”
“不!”我拉住十三少,声音几乎带着喟叹,“等那天你来接我,我就当从来不晓得这里,你也假装从没告诉过我。我们一起,从第一天开始,到最后一天,都没有缺憾。”
十三少眼眸一低,也有些动容。
有些事,期盼太久,一朝成真,反而变得不踏实。
我能体会《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心事——既盼又怕,待真的遇上时,又想又羞,那样的渴盼,甚至在梦里出现,一不小心,已然越界。
我有许多顾虑,这时候也都抛诸脑后。新家就在眼前,包括新的开始,明明已等了半生那样长,乍然来时,还是觉得太轻易,令人不敢相信。
极快的,他在我耳边的鬓发落下一吻。天好象在一瞬间暗了,行人越发匆匆,霓虹灯闪了一下,陡然华彩绽放,楼宇间,闪烁着绚丽的灯光。星辰与月皆被掩没在现代都市的繁华里,难觅踪影,但这也无妨,我与十三少在一起的心境,同在南京郊外时的寂静贴心并无二致——我一直是我,而他,终于不再是“姐夫”,而是我下半生真实的依靠。
华灯初上,我们从自己家门口经过,继续向前。今夜秋高气爽,闷烦一扫而空,若还有些疑惑,此刻都不值一提。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两个人时常对视傻笑,牵着手走在大街上,也不在意路人的眼光。
直到书寓门口,十三少停住脚步,我拉他道:“进去坐坐?”
他尚自迟疑,像有心事,片刻方展颜一笑,握紧我的手道:“我家里的事么,夹缠不清,你来了慢慢就晓得了。”
我尚自沉浸在不敢奢望的美梦成真里,乍听他这么说,也是一怔,脑子嗡嗡作响,半天才仓皇笑道:“这算什么?你不说我可会问?你要说么,不如就说清楚。”
“宛芳……”十三少一顿,开口道:“她在北平的,也不会来,唯这点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她。”
那话极快,仿佛平淡无奇,也还是如把尖刀一样扎在心上。我讪讪一笑,顾左右道:“你不说我也该晓得。”
“我总不负你!”他接了句,我自然信他,眼角却酸得要落下泪来。匆忙道:“你有事去忙吧,我先进去。”
手上一放,心底一空,脚下近乎跑起来,踅进屋门,错眼瞟见他若有所失的惶惶神情,在彩灯映照下,自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