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瞧,崇三里那个清倌人。”
“哪个?”
“哎哟,沁芳书寓那个小先生。”
“你说的哪个呀?”
洋车打弄巷里经过,一旁的路人朝着车内指指点点。翠芳抿嘴一笑,侧身向我道:“赎身也赎得出个花样来,你要是这时候接着做么,一定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红倌人了。”
我也不应,洋车都过去了,那几个人仍在后头引项而望。
“你不晓得呀?就是那个三两金啊!”
“三两金?”
“对哦,那个沁芳书寓的清倌人,听说赎身银子足足三两黄金!”
“啧啧……”听的人连连咋舌,翠芳么,干脆噗哧一声笑将起来,俯身在我耳旁道:“你听听,名满上海了哟。”
“那算得上什么?钱多钱少么又不是我拿的。”
翠芳笑了笑,也没接话,等车子拐出弄巷,那群人远了,她剔着指甲,不经意道:“你这时候出来么也蛮好的了。”
“你不也一样?”我笑着回了一句又道:“你不愿出来的么,怎么又答应让迟子墨替你赎身的?”
翠芳头也不抬,淡淡道:“另立门户有什么不好?那明园大着咧,可不比崇三里好一百倍?”
“你说……那个娱乐公司?他让你去?”
翠芳应了一声,抬眼瞧我,“你不去?”
那日十三少与迟子墨口角正为这事,我想都没想直接道:“我去干嘛,你们两个好好的。”
“生意么,有什么好不好。”翠芳白了我一眼,放低声音耳语道:“你和十三少也算过了明路的,他可曾……”
“可曾什么?”话刚问出口,我已反应过来,不由羞红了脸,嗔道:“这算什么明路?”
翠芳笑而不语,半晌方道:“你别说,这么些年,倒头一次见十三少发火的,那阵势,别说妈了,就连我也被唬住了。三两金呐,足足三两!”翠芳说着一双手直往我眼前比划,“往后堂子里的倌人们要赎身么,**可有得说喽。”
我心里也有些得意,嘴上却讲,“这又算什么,迟子墨那明园,还不相当于送了你一样,这么一比,就晓得高低了。”
“那你不同我一道去呀?”翠芳顺势接过话,拉起我的双手,面对面这么坐着,她盯着我足有几秒,这才轻笑出声,“我也晓得你不愿意的,迟子墨么总不信,说了要是你愿意来,他总不能亏待你。”
“我能讲什么?你们窜通好了的,晓得我不愿意么还来讲,你告诉迟子墨,别说十三少替我赎了身,就是他不赎么,我也不去什么明园!”我说着忍不住激动,因又想起那日口角,引得十三少旧疾又犯,越发恼怒,与翠芳道:“我们两个在一处也不是一、两年,你平日劝我的话我也晓得是为我好,就是你说的十三少未必靠得住么,我这里也想讲,做倌人做不长久,去明园就能长久?你瞧李从益新做的那个舞女,比起倌人都不如,连你也看不入眼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又无所谓了?我是无依无靠一个人在上海,你么,好歹还有个哥哥,无论他待你怎样,到底是血亲,等他毕业了,不接你回去也说不过去的。那时候你在崇三里还好,你要去了什么明园,我瞧那迟子墨也不是善心主儿,就那样容易放你出去。”
翠芳怔在那儿,脸上还挂着笑,但神色大不相同,刚要说什么,车夫喊了句:“到了。”
洋车停在一间咖啡店门前,翠芳看着我,缓缓道:“所以我也不信他,只靠自己罢了。”
话未完,人已下车,整整起皱的随身旗袍,手里握着一只小包,展颜道:“我那哥哥认不认我那是他的事儿,但要是有一天他学成有望了,我还不希望靠他呢!”说着转身就走,依旧挺直的腰板,细溜的高跟鞋,从背后望过去,倔强的不肯将心事泄漏一丝半点。
“去哪儿?”车夫打断我的思绪,不得不将目光移向街市,繁华的大街,车来车往,而偏僻的角落,黑瘦的老妇带着脏兮兮的小孩儿乞讨,风吹乱老妇稀少的白发,那双干瘦的捧着一只破碗的手,颤危危伸向每个路人……
或许我刚到上海时也是这般模样,然而太久,记不清楚,又与现实隔着一层膜,怎么捅也捅不破,自我保护、高高在上,再凄惨也有些油盐不进的疏离。我捂了捂怀中之物,眼瞅着那母子道:“会乐里。”
话音没落,车夫卯足了劲儿继续跑,刚转过一个路口,长长的里弄顿时热闹起来,各式的洋车停在门口等客,也有黑色的小汽车来往其间。车里的达官贵人都带着一个倌人,而楼里还有许多**娘姨在招呼着,各式广告牌子层叠支开,一直顺到巷弄尽头,若是晚上,霓虹一亮,什么红呀、玉呀、香啊各家倌人的名字就这么从街头亮到街尾,慰为壮观。卖香烟的小贩穿梭在人群里兜卖各种香烟,也有的偷偷在烟盘下面藏着鸦片,只有熟客才晓得这其中的名堂。
“好了,就这吧。”数过去第五家,招牌刚换,簇新的,格外醒目,写着“陈碧清先生书寓”。
我这里才付了车资,里头娘姨迎出来,笑道:“宛芳先生来了,我家先生楼上等了好些时咧。”
我笑而颌首,一路走上去,是一幢四层楼高小洋楼,各楼有各楼的倌人,最上头一层就是刚搬来的陈碧清,她站在楼梯口上等我,伸出手道:“说一会儿就来么,还刻意备了午饭,哪晓得你磨到这时候。”
“你还不晓得我那个妈?要出个门么,话说了两篓子也说不完的。”
她笑着拉我在身边才道:“你们那个妈好多了,要是换成我这个……”说着眼角一瞟,与我一道急步进屋。“再说你也赎了身么,她能管你什么?这时候上海滩上都传遍了的,三两金呀!”
陈碧清伸出三个指头,声音又是一低,“黄灿灿的金子,可不是白银。”
我笑笑,心中说不出的矛盾纠结,既有些骄傲自得,又不知为何总觉失落无奈。
“你还不是一样,赵公子迟早赎了你去,他家里又没妻妾,现成的夫妻。”
陈碧清笑笑自坐在烟榻上,把玩着手上一只镯子,半晌方道:“你瞧瞧,这是他买给我的,成色可还好?”
那是一只翠玉镯,碧清的颜色,倒和她的名字一样,水透一般的润泽,自然价值不扉。“赵公子从来对你不薄,姐妹们都羡慕着呢,这里的房子听见说也是他替你顶下来的?”
“房子么租的,能值几个钱呀。你晓得他那个人喽,好是好的,和我也有几年了,就是说不上来不成气候。他要替我赎身么早就赎了的,何必在堂子里耗着。”陈碧清说着瞧我一眼,要讲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一笑,问道:“你从来不来的,今天怎么专程来了。”
“你搬了新书寓,应该来贺的么。”我取出怀中之物,放在案几上,陈碧清凑头一看,呀的一声,捧起皮质的小包道:“我最喜欢这个样式,央他带我去买么,他总不乐意,等好容易去了,都卖光了。”
那是一只南洋过来的鳄鱼皮拎包,金色的手把,衬着墨绿发亮的皮革,正是时兴货。
陈碧清忙着细瞧那只包,又打开来看里头,这下,脸孔一变,将包递到我眼前道:“这是什么意思?”
包里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元,还有一个小妆盒,里头一幅耳环、几支头簪,并几块霞披挂件,零零总总也值几个钱。陈碧清拿眼觑我,拣出一只祖母绿戒指道:“别的我不晓得,这戒指是沁芳留给你的,怎么也舍得?”
我笑而不答,娘姨正好送来一盘秋梨,切成小块,用签子签了,送到烟榻边。陈碧清将包一掩,摆手道:“你去添几个小菜,我留宛芳在这里吃饭。”
“不用了……”
“这也由不得你,就当是我替你饯行,以后要这样同桌共食,不晓得还能不能够。”
“这有什么难的?我又不去外地,总在上海,姐妹们要聚么,说说就出来了。”
陈碧清笑着将我打量一番,又将包里的东西都拣出来,“包我是收了,这东西万万不能。”
“碧清……”
“宛芳,我说这话么不怕你气恼,我们虽同是倌人,但不同书寓,平日往来不多,你这样厚礼,我不敢收。”
“姐姐~”我唤了声,见屋里没人,盈盈拜下来,“我的东西么也不多,但这些年也攒下不少。这时候跟十三少去了,也用不着这些东西的,你就替我收了,你不用么,随便给什么人。”
“你快不用这样!”她一脚站在地上,扶住我道:“你的心思不说我也猜到几分,也不为什么贺礼,也不是以后用不着了四处散人。”
“姐姐……”
“我虽与他要好,但他的事我从不插手。宛芳,莫说这里是堂子,你且瞧瞧这些客人们,可听家里太太的话?况且都是生意上的事,你让我拿了这些东西是给他好呢?还是不给他好?”
我半低着头,也有些为难,真正的原因自然开不了口,半晌方道:“金莺就这么一个弟弟么,总是我起了这个头,害得他现在还在局里蹲着……”
“宛芳,你拿回去!”
“赵公子对我么蛮好的了,我也不晓得怎样报答,却还害他房子也被黄明德偷偷抵了的……”
“那个已经赎回来了。”
“虽说赎回来了,到底有了损失,这时候就是押黄明德坐一辈子牢么,苦的还是金莺,所以我想求求姐姐,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能抵多少是多少……”
说着,陈碧清一怔,极缓的坐回榻上,点了一支香烟么,只静静看着烟蒂在烧,许久才抽上一口。“他有的,不用你还。”
“哪里还得了,只是……”
“宛芳,赵公子手头不紧,你别急!”
“不紧?”我倒奇了,见陈碧清深遂的表情,不禁道:“那房子钱不是十三少先垫的么?怎么又不紧了?”
好象过了很长时间,陈碧清指端的香烟燃成一截长长的烟灰,轻轻落在地上,一些声音也没有,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屋外的热闹,隔着门依旧传递进来——**的张罗、倌人的轻语、娘姨咚咚咚上下楼梯,还有早来的客人摸牌谈笑、外场又在扬声揽客……一一传来,每日都是相同的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今天,却没来由有些隔阖。
“生意人么,有钱拿在手上总是好的。”良久,她不清不楚说了这么一句,末了悠然道:“东西么,我收下了,就替你转给赵之谨也好,他要还是不要,那就由不得我了。”
我心头一紧,一片荒芜。也没怪赵之谨算计,也没想到恼十三少不懂得计较。就是陡然间觉得,许多事、许多人,看了许多年,却只看见表面,连表面也是瞬息万变的——仿佛真诚,又突然奸诈;仿佛老实,又变得圆滑……我以为自己看了很多,却原来,一点都不晓得这其中的奥妙。然而看透了有什么好呢?迟子墨也好、李从益也好,如今再加上个赵之谨,一样归一样,每样都归结在“利”字上,让人心生厌烦,也难免心灰意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