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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喜宴
    接二连三来的客都像是有些故事的,让人没来由心慌,连宾客也有所知觉,面面相觑,既无人认得她,也无人上前相迎。

    那女子倒也从容,目不斜视,不急不徐,缓缓走至我跟前,她那双高跟鞋极高的,看着我时,略微下视。

    “这是沁芳先生的妹子宛芳?长得倒不太像。”她开口如同相识已久,而我怎么也想不起姐姐曾有这样一个态度倨傲的伙伴。心头难免不喜,却也不好轻举妄动,只盈盈看向她,不迎不拒。

    席上杜月笙瞪眼笑了,指着她道:“红艳也晓得宛芳呀,那我可真是落伍喽。”

    那个名字才出口,由不得心上一惊。这人是没见过,名字却曾听过。那时姐姐病已重了,躺在床上与十三少争执,我躲在屋外,隐约便有这个极易记住的名字。果然,十三少举步向前,手臂扶在我腰间,淡然道:“你来做什么?”

    红艳咯咯娇笑,转身向众人,“我也要来谢谢袁少爷当年赎身之好呀。”

    我的脸孔定是煞白的,连金莺也不由担心,举步上前道:“这里都是受邀之人,红艳小姐也有请柬呀?”

    “请柬?我却没有。”她一双眼极亮的,媚眼一抛,看向杜月笙。“我么,是来陪杜先生的,你也管得着呀?”

    杜月笙自然不晓得当中的故事,笑着向红艳招手,“你过来,这里宛芳正要唱曲呢,你也来听听。”

    待我听见这话时,嘴皮都在发抖,十三少紧挨着我,安慰道:“别怕,她就是来看看。”

    看?看被她气死那个人的妹妹,看当年那场争夫的好戏,看我当着众人为她唱曲儿,看这些委屈是忍是发?

    “噫?这倒是这么回事呀?你刚才说赎身之好什么意思?”杜月笙也听出些弦外之音,搂着红艳坐在他膝头,两个人亲密不怕人言,大庭广众么,如胶似漆。

    十三少既怕我难过,又不好上前,讪讪笑道:“往事提它做什么,今天是我替宛芳庆祝,难得杜先生也肯捧场,咱们这就开宴如何?”

    “慢。”红艳一抬手,娇声与杜月笙附耳,几句言语,两人忍不住笑了,杜月笙指向十三少道:“袁公子风流倜傥,怜香惜玉,在这风月场里,我倒不如袁公子左右逢源呐。”

    金莺、方玉卿几个脸上神色一变,却是方玉卿抢上前,一方帕捂在唇边,媚眼一抛,向杜月笙道:“杜先生么自己瞧不上长三堂子,这时候倒来抱怨没缘份,这可真正冤死了。”

    杜月笙双眼一眯,逢场作戏,“哦?既这样,我今晚就去你那儿可好?”

    方玉卿抿嘴一笑,“这才难到我了。照我自己的意思么,讲这么多规矩干嘛,喜欢么就好了,可杜先生不晓得,长三堂子比不得那些幺二野鸡,说来就来的,我们也是好人家风范,总要两个合适么才走到一起,你说么说是堂子,可不比大户人家少些规矩的。杜先生可要试试?”

    说时,杜月笙已朗声而笑,“规矩这么大,我去了么,岂不要塌了王老爷面子,这事我可不敢做呀。”

    红艳脸色一沉,又向十三少道:“你当年赎了我么,哪里晓得家里又逼着我出来做的,这时候家乡田地也置了、上海也有自己的屋子,袁少爷要高兴么,也来坐坐。”

    我倒不恨她来,甚至一直想看看这红艳究竟怎样一个人,及至见了,满心不甘,瞪向十三少。他唇边挂一抹冷笑,轻哧道:“你愿意出来做么谁也拦不着,这时候好了么,别忘了从前怎样凄苦。命不由人,巴望你能这么长长久久好下去,也省了旁人动多少不该动的怜悯心。”

    说时红艳一张俏脸胀得通红,还要分辨时,赵之谨上前道:“这请客吃酒么,肚子都等饿了,不晓得主人的宴什么时候才摆呀?”

    “对对对,别耽搁了正经事。”迟子墨终于起身,虽笑着,眼底全是挑衅。瞟了我一回,向红艳道:“红艳小姐也是大上海出了名的舞女,没料到也和一夫有段往事,趁着今天好日子,不如同我们说说。”

    都是爱热闹的,谁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宾客们早等这一句,齐声符合,厅内竟激动起来,连王临安、陈如理、陈如仪几个相熟的客人也嚷着要听这出半明半昧的传奇。红艳么微昂了昂头,娇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呀,堂子里的事,不是你做了我么就是我做了你。”

    “怎么做的呀?床帐里做的呀?”有人在后头起哄,引得哄堂大笑。

    “诸位!”我已忍泪忍到双唇发抖,十三少挺身向厅内作揖,揽住我朗声道:“一夫过去诸多荒唐,因此辜负许多,虽悔而不能挽。今日本是替宛芳答谢大家,既这样,不如一并将婚事办了,免得既负过去,又愧对眼前。”

    “一夫……”我一愣,直唤出他的名字,厅内有刹那的寂静,连端茶送水的服务生都仿佛默然无语。远的近的客人都呆立在那儿,有的惊诧,有的喜悦,有的也皱眉摇头,而离我最近的这个人,他脸上坚毅的神情,倒是我从未见过的——目里晶亮不晓得是泪是笑,定定看着我,也不顾席上的杜月笙,也无视满脸愤愤的红艳……那一刻,我像傻了似的,脑子烧成一片空白,直到有人喝彩,厅内爆发出雷鸣似的欢呼声,这才回过神来,傻傻的,又叫了声,“一夫……”

    叫了几年的“姐夫”,说改口就改口了,连自己都觉得了无挂碍。前尘往事说断就断在当下,而在此之前,我一直犹疑不决,说不清的空落落,上下不着。

    “替我另开十桌,加酒加菜,再摆上龙凤烛喜案,请诸位做个见证。”十三少一面说一面向四周抱拳谢礼,又向我道:“就是委屈了宛芳么,喜事只好将就。”

    “拣日不如撞日,我却佩服袁少爷为人这般爽快。”赵之谨第一个出来道贺,神色难掩激动,又吩咐店里的服务生道:“今天的喜酒算我的,你们另出了单子送来。”

    这一开了例,都纷纷上前送礼,连杜月笙也连连叫好,咧嘴一笑,笑容直开到腮后,爽朗道:“好一对才子佳人,今天来得好,让我看了出好戏呀。”

    “说的是呀,这一出,可比得上《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与柳梦梅,看得我们又惊又羡,想学都学不来呀。”李从俭说着,又引几位平日相熟的客人都上前来相贺,李从益也站在后首,不声不响,随人作揖,一张脸孔通红的,眼睛却不朝我们这边看,他身边那个舞女么,笑笑的,一双眼,只留意金莺的动向。

    金莺倒也大方,只身一个来的,合着方玉卿、苏晓白、钱素梅、陈碧清、沈如月,并翠芳、茹芳,盈盈向我道喜。我笑回谢了,左右拉起金莺与玉卿,无心问道:“柳晓儿第一个爱凑热闹的,今天倒没见她。”

    问的人无心,听的人倒是一怔,都无人答我,片刻,方玉卿噗哧一声笑道:“她么第一个戏痴,听说程先生今天回北平,早早就到火车站等着了。”

    “也能等着?”

    “远远见了一面也好啊。”方玉卿低回了句,背着人道:“你没瞧见马有才气的那个样?又不好明说,说出来么可是有脸的呀。”

    一旁陈碧清抿嘴笑道:“幸好这程先生身家都在北平的,要不真让柳晓儿缠上了,一个么别唱戏了,一个么也别做生意了,只好关着门抽鸦片烟的。”

    我心里忙乎乎的,也顾不得细想,但从人群里望去,看不出马有才有何不孕妥,柳晓儿没来么,他干脆叫了两个清倌人作陪,与迟子墨坐在一处,交头接耳,相谈甚欢,独那迟子墨,时不时看我一眼,脸上带笑,眼神却象钉子一样尖刻。

    “说的是呀,程先生风采我是领教了,这里宛芳先生弹唱还无缘得听,今天既然是好日子么,更应该唱一曲的。袁公子你说是不是呀?”杜月笙听见唱戏就来了瘾,也不等我答应么,接着问,“可要二胡伴奏?我这里有师傅呢。”

    红艳带笑不笑抬眼瞧我,也帮腔道:“从前就听袁少爷说沁芳先生会唱,可惜没福听见,今天能听她妹妹唱一曲,那也不错。”

    从前像刺一样深深扎进心底,再悔再痛,也不能回去重来一遍。十三少冲我微一颌首,突然走到一旁,捧起旁人备好的琵琶,笑向厅内道:“既然是喜事么,自然要唱的,只是没准备,让大家见笑了。”

    我正诧异,他兀自和起琵琶,倒是头一次听到弹琴,虽然不精,一节一音,倒都在点上,不过调音试琴,厅内刹时安静,杜月笙抢先叫好。“你要唱的那一出?还缺个搭戏的么,我也来唱!”

    众人都笑了,也有几个生意场上的忙上前陪笑道:“早晓得杜先生爱听戏么,该请个堂会,把几个有名的旦角都请来蛮好的。”

    “堂会么寻常了,倒是他两个搭台你们也曾听过呀?以后还有机会听呀?这才叫难得呢。就是袁公子么风流惯了的,别再辜负宛芳丫头。”

    这话说出来,像个重锤锤在我心头。当下心一横,款款走上前笑道:“杜先生既这么说,宛芳倒有个曲子,唱出来么原怕被人笑话的,今天杜先生高兴,也壮了我的胆,就唱唱表表心意。”

    “好啊,可记得缺角儿的话我抵上。”他不忘诙谐一句,侧了侧身,红艳忙从他膝头站到他身后,捧烟端茶伺候着,而这边,我向十三少耳语几句,他有些意外,却即刻了然一笑,颌首为我打气。琵琶声再度响起,这次,乐声缓缓,如大河从容向前。

    前奏不长,我跟着那乐缓缓和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手指一停,单音即断。我尚未吟出下句,十三少接着清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席间多少人,都摒息而听,然而又能有多少人,能听出我极轻的抽泣?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十三少已停了拨弦,只有琵琶的余音和着他低沉的噪音在厅内缓而回响。我只当这曲子是我的心事,猛一回头,与他目光相触那一刹那,才发觉,竟也是他的心事。

    一时泪涌,不能自已。十三少笑了,起身走到我跟前,依旧反复低吟那词。

    这不是戏,只是一段难以言表的心事,惶惶没有结局。

    我展颜与十三少对视,左眼却流出长长的泪水,琴音早已停了,而他兀自吟唱,反复数次,每一个节拍都敲在我二人心上。曲调渐而低缓,终于连携手并肩的我也不再能够听清,然而余韵如江水缓缓融入大海,仿佛消失了,却又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片天地里重获新生。

    我低低喟叹,尚不曾从曲中醒来,厅内已有侍者推着餐车,有人抢过车上的香槟,“嘭”一声响,细腻的泡沫涌出瓶口,香槟甜美的香味在厅内四溢……喜宴终究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