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我躺在他的臂腕里,临街的窗户敞开着,风掀开淡米色的窗帘,一缕阳光照在窗边的绒布沙发上,像簇新的沙发落了一方尘土,有灰蓝色的陈旧感,好象我们在这里已经有很长的光阴……其实不过短短一周。一周,真的很短,然而这时候再回想一周前的事,遥远得不再真实。
我只记得泪眼模糊的自己,笑着将泪流出,埋首在他怀里,看众人微笑的脸,听他们纷纷道贺。那里面也夹杂着翠芳的不以为然、金莺的怅然若失以及种种并不真诚的祝福,但那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要的,并且一直担心的,就在那一天、那一瞬,交由他手里,一边实现了,一边变成过眼云烟。
像梦一场……我笑着,细细打量身边的人,他仍在熟睡,像不耐清晨的阳光,略微侧身,瞧见他轮廓清晰的侧脸——宽阔的额头、挺立的鼻梁,眉间总是似蹙非蹙,在梦里,依旧带着淡淡的忧伤。
下意识伸出指头,想要替他拂平。十三少似有所觉,眉头一皱,伸手便握住我的手。
“别闹!”我吓了一跳,喝他道:“多大的人了还诈睡啊。”
他手上用力,睁着眼看我片刻目中才清明起来。
“不舒服?”我侧身坐起,一只手摸在自己脑门上,另一只搭在他额上,奇道:“也不热呀?怎么倒像不认人似的。”
十三少无力一笑,握住我的手道:“正作梦呢,你又来扰。”
“梦见什么?”我趴在他身上傻笑,日已高起,两个人都没有起床的意思,十三少么半是宠爱半是恼,轻刮过我的鼻梁,无奈道:“夜里么报告白天做些什么,天亮了么又追着问夜里梦见什么。我这里好容易想起来了,你一问,全忘了。”
我俯在他胸口闷笑,十三少么也跟着开怀,一双手在被窝里头乱动,痒得我直嚷嚷,“快、快停手……”
他不应,干脆坐起身来抱住我呵痒,我笑得岔了气,俯在他肩头求饶,扭来扭去,身上一件银红色小捆身不知何时也松了绳,衣带才解,我忙不迭护住,撂下脸道:“这也是玩闹的时候?”
十三少一怔,我这里已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连声道:“好啊,说我诈睡,你这诈恼更可恨!这可是你自惹的。”
话音不落,猛然欺身上前,两个人笑滚到一起,我就势环住他的腰道:“是我自惹的么,你为什么还要顺着我的心意呀?”
一句即终,面前的人神色一凛,换上几分认真,俯低身,近到我瞧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他清亮的眼睛,那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含着盈盈笑意……已不及思量,唇上一暖,又是一凉。我闭上眼,已分辨不出是他或是我,在深深迷恋这身心交融的温柔。
风又扬起,窗帘轻轻飞扬,覆在床边,拂过我二人的面庞,我不禁痒,正欲笑时,外头房门钥匙响,十三少放开我道:“宋妈来了。”
我应得一声,依旧赖在床上不想起身,枕边人忍笑道:“昨晚的衣裳……”
话未完,我低呼着跳下床,顺手扯过一件睡袍披在身上,也不及穿鞋,猛地冲出屋外,赶在宋妈进里屋之前,将一地抛散的外衣、里衣一件件拾掇起来,抱在怀里,匆忙间目光扫过屋子每个角落,里屋门刚响,我已抱着那堆衣裳冲进卧室,门刚阖上,这才长长吁了口气。眼前兀自慌得乱冒金星,而那边床上,十三少朗声大笑,一发不可收拾。
“都怪你!”我怒目嗔他,将那一堆衣裳掷在一旁,恨恨道:“好好的喝什么红酒?喝多了么又非要……”
“要什么?”十三少一挑眉,半坐在床上笑看我。
“你!”我接不下去,脸烧红了,片刻才道:“我是上了当了。”
他越发得意,笑到不能自已,一伸手将站在床头的我拉进怀里,笑容仍在,却换了种低沉认真的口吻,“那打浆的越女,随鄂君子回到楚国,不晓得是不是也上了鄂君子的当?”
我红了脸,埋首在他怀里,嘀咕道:“怎么好自比鄂君子?你越发没谱了。”
他的笑闷在胸腔里,一双手臂却越发用力,将我搂住,不留嫌隙。外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宋妈开始扫地,到了门口,我推了推十三少道:“再不起来,她要进来的。”
十三少喉间一动,无所谓道:“她敢!”说着,瞌睡又来了,侧身抱住我,须臾功夫,又沉沉睡去。气息温暖而无所间隙,我心一安,也跟着他,肆意长睡。
秋末初冬,天气渐寒,白日越来越短,而夜越来越长。我们总是睡到近午才起身,就着小菜,喝些清粥。十三少么总是一边喝粥一边看报,这时候宋妈在打扫卧室,我呢,把小菜一一夹到他碗里,注目看他,他也并无知觉,专注于报上,难得严肃。
他的应酬不多,总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些客人,因此常带上我,晚饭多在外头吃的,也有叫饭店送菜上门的时候。
我最喜欢两个人无事闲在家里,整整一天,闷不住又跑出来溜达。华灯初上,黄浦江边晚风习习,天有些冷了,他将我裹在他的大衣里,我两站在江边的路灯下,看灯光照亮一方江水,浑浊的,卷着浪花,伴着远处偶尔鸣响的汽笛,滚滚向前。
这时候总没有言语,却并不觉得寂寞,仿佛只有叹息才能将那样的满足感表达一、二——煨在他怀里,看同样的风景,想着一样或不一样的人和事,周围有汽车声、路人来往,还有小贩在吆喝……这不是一个安静而独一的环境,却不知怎么让我能够放下一切,包括往事、亲友,甚至包括刚刚开始的新生活。简单而纯粹,就像光阴定格了,永恒在指间点滴流失,但再怎么流,掌中依旧满满。
“宛芳~”久久,十三少忽然唤我,而他的目光依旧定格在朵朵翻卷的浪花上,缓缓道:“你……不怨我?”
“嗯?”
“终身大事,这样草率……”他说时自嘲一笑,接着道:“红艳的事,也从来没对你说过。”
我呆呆看着路灯下五彩斑斓的黄浦江,等到他扭头看我,这才道:“要不是因为红艳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那场‘婚宴’。”
“宛芳……”十三少怔在那儿,我笑着回头与他对视。一瞬间,二人都有些伤感。
“要说从前么,也轮不到我来说的。红艳也好、姐姐也好,若没她们,也没现在的我了。”
“宛芳,那时候沁芳病里听见人背后说我做了个舞女,她一气么连我送的东西都摔了。其实……”
“一夫!”我拦住他下面的话,无论真假,都不再重要的过往,“我晓得,过去就当过去吧,我也像重活了一样。我要记得那些事,可还过得去自己这关?就是你家里……”我抬眼瞧他,两个人离得近,反倒看不真切,只对上一双笑的眸,大衣里,他的臂膀紧紧搂着我,也像另一种承诺。
“我家里兄弟姐夫多,反而管不过来的,分了家么各奔前程,这时候也有在欧洲的,也有在东洋的,也有在南京上海的……”他顿在这儿,片刻方道:“太太姓于,是家里娶的,也为身体不好,习惯了北平,不肯同我来上海。她是旧式女人,如果……如果离了,连娘家也回不去的。我总当她是我的责任……”
“那就好!”我打断他下面的话,勉强笑道:“总不能因为我,家也不要了,家里人也都抛开。那罪过我可担当不起。”
话是这么说的,心里难免凄凄,末了忍不住长长一叹,十三少一错身,环住我的腰,与我脸对脸站在一处,语气缓和而坚定,“我的事么,不晓得的都当有多神秘,晓得了才发觉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我不说,是因为总觉得无话可讲,你要搁在心里不痛快么,索性都问出来,我这里一一作答可好?”
“一夫~”我唤他的名字,垂首道:“从前么,你是客人我是倌人,客人再怎么错,可有倌人追着不依的理?到今日,我只当你是唯一的亲人,往后若有什么,你也像对于夫人那样,当我是个责任,不舍不弃我就甘心了,可还有什么痛不痛快的?”
“宛芳……”十三少捂住我的嘴,着急表白,脸也红了,“我也说她是家里娶的,你是我自己娶的,可有说变就变的理?”
“你要变了……”我笑着转身向江水,嘈杂的各种声音里,隐约能听见波浪翻滚,“我只有跳黄浦的……”
“宛芳!”身后的人越发不依,我也晓得自己无理取闹,咧嘴笑道:“玩笑你也当真?就算舍得你,我还舍不得这条命咧!”
他扳着我的肩,将我扭转过来,依旧这样脸对着脸定晴瞧我,审视片刻这才放心。
江风依旧,而天幕越发暗沉,月与星辰俱无,但此时的夜色已无需它们点映,自有霓虹辉映的夜晚,是数千年不曾有过的绚烂与繁华。我无端有些伤怀,却依然笑着没有眼泪……这本来就是一个全新的、好的开始,我想让他明白,我没有怨,有的不过是一点浅浅的惶惑,与过往无关,与幸福无关,只与未来天生的不确定有关。
“走,我们去吃法国菜。”他揽着我的腰,替我围紧围巾,带着我几乎小跑起来。
跨过电车的轨道,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过往的电车发出“叮叮”的响声,车上的人一派回家的安然神色……华灯此时灿烂绚目,在那一片五光十色下面,身着绒缎旗袍的女人、带着绑头的印度巡警、西装革履的流氓大亨,还有傻笑着一时恼了一时又好了的我们,都在那样的灯光映照下,多少有些面目模糊。
夜,仿佛飘着淡淡的酒香,让人不饮而醉。借着这半分醉意再去饮酒,人变作台上的戏子,连说话也仿佛是在唱的。待我们你追我逐回到家里天已晚了,开电梯的杂役满心不悦,又隐忍不敢发作,我笑哈哈用拎包打十三少,也没个娘姨、妈妈来拦……满心惊喜,等开了屋,他扶我上床,我只懂得一直笑、一直笑,手勾住他的脖颈道:“一夫,我们去跳舞!”
他只是安慰,顺手息了灯,黑暗里,我将被褥一脚踢下床,也没人骂。这屋子虽大,除我二人,静悄悄再没别人的应酬客套。我侧着耳听,又哭又笑,但记得睡前抱着十三少道:“这里,真的、真的是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