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柳晓儿这儿胡乱睡了一夜,夜里迷迷糊糊短梦不断,翻个身似醒来了,才落定梦境又浮上来,紧追不舍。也说不上什么情节故事,总是一片嘈杂,无休无止,让人无端心慌意乱。我使劲儿想醒,甚至试着嚎啕痛哭……都不能够。这梦魇牢牢将我困住,已记不清多久不曾这样劳心费力的睡眠。
第二天醒时,窗前映着一寸阳光,日头升得高了,临街有许多人来车往,我靠在枕上,出了回神,屋外头一阵笑,尚不及开门,就听见柳晓儿的声音,“我说要接宛芳来住两天么,怕你们新婚燕尔分不开,况且我这里都是些客人,怕宛芳来了么又不自在。”
十三少没搭言,沉默片刻才道:“她说什么没?”
我披了衣裳起来,隔着门,想出去,脚下灌铅一样迈不开步子。外头柳晓儿咯咯一笑,“有什么可说的?她一个倌人赎了身,里里外外就靠你一个人,还能说什么?”
这话自然有些深意,不知十三少如何反应,我心里急,脚下反而退了两步,正迟疑着,门轻轻被推开了,十三少侧身进来时,犹摒着息,乍一见我,二人俱是一愣,他脸色一沉,正要说话时,我眼中止不住就滑下两行泪来,倒引得十三少笑了。
“从前在堂子里,倒见你时常笑着,这赎了身,反而诸多委屈,可见得是我不好……”他一开口,声音嘶哑的,说时自嘲一笑,上前几步道:“你心里有事么说出来我知道,这么突然跑了,到底算什么?”
他说归说,语气透着疲惫,再看眼中,也是通红的,布满血丝。柳晓儿把在门口,冲我直眨眼道:“什么大事儿也值得吵架拌嘴?依我看都是宛芳小孩子气,太过任性了些,十三少您多包涵。”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娘姨去饭店叫菜,又张罗道:“今天我摆了席,一则贺你们两个好姻缘,二则尽尽我的心。说好了谁也不许推,谁推了我这里可要生气的!”
说时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隔着门么,还听见她扬声骂娘姨,“晓得来客了,也不把门厅收拾干净,茶啊点心什么的,还要我去叫你们才晓得端上来,你两个也是在堂子里做惯了,这时候倒给我躲懒!要我说,也别出来做了,倒把一辈子的名声丢在这儿。”
那娘姨也不是个省事儿的,立马回嘴道:“我们又不关门留客,要什么名声呀?倒是先生么,可当心别露了马脚,自己图痛快么,连个正经客人都不上门的那天迟早要到的……”
话音不及落,柳晓儿怒喝道:“来不来么饿不死你们两个,你们领了工钱么只管好好干活就是了,真有那么一天,也是你们这起人背后传开的,我只找你们算帐!”
好一顿拌嘴,我与十三少听着倒忍不住笑了,因又问道:“这里头又有什么故事?”
我笑着撇开道:“不过客人们争风吃醋,能有什么事?”
十三少知道我不肯细说,当下也不在意,走上前揽住我的肩头,低声抚慰道:“要不是柳晓儿通了电话给我,再想不到你会来这儿,倒让我一夜没睡。”
“没睡好啊,夜长了么,把势场越发热闹了,再不然,舞场里也是通宵达旦的。”
“宛芳!”十三少皱眉,略一思忖方道:“前日的事,我不该瞒你,迟子墨再三请了,不去么脸面上过不去的。我想着你素日不喜他为人,就我自己去去就回,哪里晓得碰上……”
“那么些个明星、倌人、舞女,你爱碰上谁我也能拦得了?就是我们结婚那天,她明摆着来闹场的,也不曾见你替我分辨几句,这时候背着我倒又和她凑了对子,让外头的人瞧着,到底什么意思?”我说着来了气,又觉委屈,愤愤道:“再说那明园,你也不愿这么糟蹋,故而才和迟子墨翻了脸。谁晓得开业你又去贺?倒白长了迟子墨的脸。他那样为人,你倒不计较?”
一番话,说得十三少哑然,半晌方道:“是我前后不一了。”
“他正等着你前后不一,你倒送上门去。迟子墨那个人,表面看着和善罢了,骨子里什么坏水没有?你这么一服软,倒让他有了话讲。”
“那也不会。”十三少闷闷自坐在榻边,因又拉我坐在他膝上,“我和他不过泛泛之交,又因为家里世交,晾他不至背后乱讲。”
“你还替他辨?上次你逼着他还钱,他逢人怎么说的?说这钱么是你从前欠下的,因为没凭没证,他不忍伤了朋友情面,这才认了这个亏……这些话,你倒忘得一干二净?”
十三少笑了笑,颇带些无奈,一双手么拿着我的头发把玩,一圈圈绕着指上,又松松放开了,重复着,不晓得他在想什么。“那时候他缺钱,何况闹得翻了,他脸面上过不去。现在么,他拉着马有才入了股,又请杜先生做了担保,笼络了许多红倌人入会,哪里还用得着我?既用不着,也没必要再费那些唇舌了。”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冷笑道:“别人都是有缘故的,只有我瞒在鼓里,什么都不晓得。比如明园开业,你要场面上应酬,我为什么拦着?又比如你去了,遇上什么人,又何必等人传给我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堂子里本来就等着看笑话,这不过两个来月,果然让别人笑去了。连上次见了金莺,她也明明白白和我说了要去明园,又说不为别的,因为赵公子也入了股,她感激不过,只有去凑个份子。外人尚这样大方,到你这里反而藏着揶着,又算什么?”
桩桩件件,不提便罢了,一提越发伤心,零零碎碎竟数不过来。
十三少也有些悔意,听到这儿,勉强笑道:“我有十分不好也辩不出来,只好说从今往后的话,又怕你不信……”
“我有什么信不信的?你说出来,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要反悔,也是你的事儿,和我什么相干?”
他轻笑出声,搂着我的腰道:“我要是反悔了,再这样瞻前不顾后的,别人还好,那赵之谨听见了岂能饶我?”
我听见了越发不依,嗔道:“这又关赵公子什么事儿?你总这样牵拉绊扯的,往后倒怎么说话?”
十三少笑着将我搂紧,两张脸相距不过寸余,贴着额头柔声道:“我晓得伤了你的心,咱们且看以后。比如刚才你说让别人笑话了,这会儿倒不怕柳晓儿笑?咱们别等人劝,自己先好了,这样才叫亲近,也才是……夫妻呐。”
夫妻二字吐出口,我不由心肠一软,连十三少也泛出温柔之色,手上一用力,嘴已凑了上来,忙忙的又听见房门响,我挣扎着要起,他极快在我唇间一啄。几乎同时,门打开了,柳晓儿说着话进屋,一见这样,倒收住了脚,瞧着我二人直笑。“我还怕你们再不和好,我这里留着宛芳么还做什么生意呀!”
十三少笑着作揖,又谢柳晓儿道:“都是我的不好,给你也添了麻烦。明日我来这里摆个双台道谢。”
“双台自然要摆的,就不晓得袁少爷您要叫谁的局呀?”柳晓儿一面说,一面拿眼瞟我,不待十三少答,已笑着进屋,“瞧我这话说得,眼下是现成的夫妻,还要叫什么局?外头的人哪里强过自己的?”
说时风风火火,将我二人带着客厅,那儿已备下一桌酒菜,几支高足玻璃杯里,盛着玫瑰红的葡萄酒,酒香四溢,柳晓儿举杯道:“堂子里都羡慕宛芳得了个好客人,连终身都有靠。袁少爷,你也要替我们倌人争口气的。”
十三少连声称是,举杯与我对视,那眼睛里泛着微微的光,含笑道:“这是一辈子的局,想赖也赖不掉的。”
我眼中一热,忙低头看向杯中,瑰丽的葡萄酒在我眼中模糊了,一滴泪滴落,杯里泛起浅浅的涟漪,一忽会儿又平静下来,映着我那张淡淡笑着的脸。
“有袁少爷这句话,连我听着都高兴,别说宛芳。”柳晓儿一面敬酒,一面道:“今天吃了这满杯,我也做个见证,往后宛芳要有任性的时候,我也说她;可要是袁少爷喜新厌旧起来,可别怪我们姐妹无情,定要闹得满城里都晓得才罢休。”
话没完,自己倒笑了,借着笑仰面干尽杯中酒,我与十三少也跟着饮完,二人相视,不过短短一天,倒有些恍惚起来。
那天我吃醉了,笑嘻嘻看什么都在晃。十三少背我出门,到电梯口么,我立逼着他不许乘电梯,他苦笑着说了句什么,我又哈哈笑起来,天旋地转之间,始终抓牢了那个坚实的肩膀,心里既有些喜悦,又有些担心,五味其间,将心事揉碎捏拢,都化作一顿傻笑。
眼见柳晓儿追了出来,又赶着交待摆酒设席的事儿,见十三少背着我向楼梯间去了,不由得一怔,我回头冲她乐时,她站在那儿,带笑不笑,像有心事似的,呆呆看着我们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一步一缓,走得极慢,十三少时不时停下来扭头与我说话,我只瞧见他的侧脸,吃了酒么也是通红的,眸中却清澈,无奈道:“这也是从来没有的。”
“那才好呢。”我醉笑在他肩头,愣愣道:“我只要你从来不曾给过别人的东西。”
十三少一怔,轻笑出声,“那好啊,我还有一样不曾给过人,一并交给你么蛮省事的了。”
“嗯?”
“下半辈子呐。”他又一回头,脚下不妨没踩实,我都不及答应呢,两个人一跤跌坐在地上,十三少惊疑不定,忙着问,“可摔着了?”
我坐在台阶上,搂住他的脖子,一面摇头一面道:“可说定了?”
十三少笑而颌首,微闭眼,再睁开时,那里头映着我的模样,咧嘴傻笑着,眼里却不断流出泪来。再说不出一句,抱住十三少,近乎痛哭出声。
并无一个人的楼道里,我二人相拥坐在地上,酒是醉着或是醒了?我也不分明,只晓得这般放肆么,应该是醉了,但心里那点期盼与担忧,却特别特别清晰,想来又是醒着。
酒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借个酒胆,方能任性一场。唯有抛开世事烦扰,才能看清最初的真心。日子像流水,哗哗流着只剩下些琐碎。那点点真爱,也必得要时常翻出来重温,才会记得原来一直一直最盼望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相守,多则奢侈,不能长久。
我环着他的肩头,呜呜咽咽像回到孩提时在他怀里撒娇,偶一惊觉,才发现那时已存了模糊的心事,由不得添了许多说不出口的心事,心内越发悲戚,直直哭得精疲力竭方了了这回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