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
上海轻易不落雪,但天气阴冷起来也照样受不了。风像刀子似的,轻易透过厚实的棉袍。街上冷清了许多,身着毛皮大衣的贵妇人也躲在汽车里不肯出来,车窗上,凝了厚厚的水汽,隔着那层水汽,瞧见站在弄堂口的孩童,两行清鼻涕挂在唇鼻之间,亮晶晶像结了冰。
只有家里最舒服。热水汀烧着,屋里暖如春末。珐琅制浴制里放满了热水,浴室云雾蒸腾,十三少泡在浴缸里,水汽在裸露的手臂上凝结成珠,紧实光洁的皮肤在白雾缭绕的蒸汽里,微微发红。
“这样天气,要在北平么,一定涮锅子了。”他微闭着眼,任我拿毛巾替他擦身,水声哗啦啦响,我也不由想起他遥远的家乡,想像中苍茫的北方大地,冰雪封冻土地,天地一片焦枯。
“上海也有的呀,就是涮羊肉么我不爱吃的,一股子膻……”
话没完,十三少笑了,依旧半闭着眼,却一把抓住我握毛巾的手,“北平的羊肉好吃的呀,又肥又嫩,同上海不一样。”
“都是羊肉么,有什么不同的。”
“这你就不懂了哟。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积。东西么,总要产地才好吃。比如这里虽离海也不远,你要吃个虾瓜汁蒸鱼,哪里比得上宁波的鲜美!”
“上海离宁波也不远多少呀,有这些差别?”我不竟奇了,又道:“像人家聚丰酒楼,也讲海鲜都是当天的呀,难道还比不上宁波乡下地方哟?”
“你不信?”他睁眼瞧我,隔着雾汽,眼眸晶亮的。还是等我答呢,十三少突然手上一使劲儿,“哗”一声水响,把我拉倒在浴缸里,一身白睡袍,倾刻便湿了,正要嗔他么,哪里能够,这里不及站称,那边已被他抱牢在怀里。
水热,水汽也是闷热的,脸上哄一下就烫了。想要推开么,他滑溜溜的身体像块铁一样,怎么也推不动的。
“怎么?宛芳不想同浴?”十三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有种莫名盅惑。
我低了眼睑,心里噗嗵乱跳,嗔他道:“哪里有穿着衣裳洗澡的呀。”
“好啊,那就脱了。”他笑了,一只手,已绕到背后解开浴袍的带子。
“你耍赖!”不知怎么,我竟有些羞涩,嘴上说着,身体僵了似的动弹不得。须臾,那真丝的袍子已漂浮水上,随波而动,而水里的我们,赤条条,再无嫌隙。
“一夫……”我靠在十三少肩上,同样滑腻的身体,分不出彼此,只是无力的,变作最初那晚的我,懂得爱,却不懂回应他的身体。
他也是最初那晚那个激情满溢的熟悉又陌生的男子,爱你,却不同以往纯粹的温柔,还有些霸道、急切,与初涉人世的天真。
“着了你的道……”我轻喃着,闭着眼,随水波轻轻哼出声。
十三少的气息也乱了,急促的,渐渐喘粗。
究竟为什么人海茫茫,但总有一个人,是你一直惦念的,是希望永生可以厮守的?生命就像一场豪赌——几十年光阴,只为这个人。遇上,是缘;遇不上,只能空落一世。
恍惚中,我有些泪意,却笑着,含住他的耳垂。
十三少低吟一声,双腿似藤,缠紧了我的腰腹。
水下的人呐,化作两条蛇,连气息也是相互吐信的丝丝纠缠,再分不出彼此。
光阴停滞了,一秒,就等于百年。待两个人缓过神来,明眸相对,屋里的热汽退去不少,只有紧拥的体温依旧高烧不退。
我攀着十三少的脖颈,傻笑道:“水要冷的,还不起来?”
他不动,眸子那样亮,仿佛带着醉意。我何尝还醒着呢?!也是心醉了满池,从第一眼见他,已然痴了。只是从前,连想都不敢想,有一天眼前这个人,会是与我肌肤相亲的那个人。
水真的有些凉了,可两个人都不愿动。十三少的手指顺着我的身体游走,走到哪儿,痒到哪儿,我左右躲不过,求饶道:“一夫,你再闹我要走的。”
“还走?”他声音一沉,身体坐直了,将我架在两腿间……脸上刚退下去的红潮,瞬间再升。
“你要还敢一声不吭跑到别人家里么,看我怎么收拾你的。”
“一夫……”
“嗯!”他向上一挺,目光尖锐。
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十三少,我只觉脸红心热,也不敢瞧他,也不敢应他,干脆埋首在他胸前,听见他的心跳,急速的,同样砰砰有力。
连偶尔响起的水声也让人脸红心跳,只有他紧实的肌肤,反倒显得平易可亲。
“一夫,对不起……”良久,才说出这话,十三少一怔,在浴室狭小的空间里,他的笑声,久久不散,仿佛掀起波澜。
“宛芳,我们出去走走吧。”说时,他抱着我,“哗”一下从水里站起来,浴室里的落地镜映着两个赤条条的人,满身挂着水珠。
我呀得一声,羞得不敢看了。只听见他爽朗的笑,从未这么利落、干脆,又直通人心。
第二天,便登上去宁波的船,天气依旧阴冷,船上没几个人,甲板只有我们两个,我偎着他,不由埋怨:“大冷天,做什么来宁波呀?”
“我们两个一道出来走走不好?”十三少替我捂紧了大衣领子,我偎在他怀里,周身都穿得严实,只有脸庞迎着水面,冻得通红。
“那也不挑个时候,等开春了再出来不好?”
“昨天你不是应了?”
“我以为你说去街上走走咧。”
想起昨夜,不由脸热,幸而十三少瞧不见,他拥着我,看着港口渐渐远了,水面宽阔起来,天边的阴云压得很低,迎面的风带着浓重的腥味儿。船驶远了,汽笛声鸣了又鸣,渐渐归于平静。
明园、把势场、堂子里的姐妹,以及红透了的舞女红艳,也随着那一声声汽笛渐远了,上海滩上的琐事,全都被抛在身后,眼下,就只有我和他,像南京栖霞寺那次远行……不,那次是远离了人间,而这次,是从繁琐的这一头,到清静的那一头。我们暂时可以抛下些烦心俗事,在只有我两的小世界中,细细回味婚后这些日子的酸甜。
我想了又想,只是酸甜,还不曾苦辣。想到这儿,不禁傻笑。路过跑堂的伙计,见我们两个站在冷风里吹,也不由多看几眼,瞧我不明底里的笑了,他也跟着吆喝,“先生太太,茶水点心要伐?”
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了,不知怎么我和十三少竟忍不住笑起来,看那跑堂的一手拎壶、一手执巾,急匆匆噔噔噔跑下舱去,甲板上又只剩下我二人。
水色不美,青灰灰的说不出什么颜色。船尾掀起白色的浪花,一队水鸟追逐白浪,忽高忽低的随船而飞,有时掠过面孔,几乎伸手可及。
天色也不美,和水面一样说不清楚的污杂颜色,远处,同水光相接,露一线白光。
什么都不美的景色,加在一起常常会变作一种不寻常的美。例如这样阴的天、冷的空气,以及污杂杂的色彩里,一条黑压压的船,一时间,上海变作十三少的北平了,水面上,有北方大地的荒漠之感。
他亦作此想吧,神色难得的放松与满足。
“一夫,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北平?”我低声问他,船尾的马达声太响,几乎以为他听不到,但十三少显然听见了,轻轻笑着,用下巴抵着我的侧脸。
“你想去?”
“我么,跟着你就行,只是你总有一天要回去呀。”
“我也一样啊,只想同你在一起。北平虽好,那些人和事却是近不得身的,不比我们,可以这样亲近无隙。”
我应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释然——有些事,总是期许的,却又不明了究竟要什么结果。若他说好,我又怕面对他的家人了;说不好呢,不知怎么,又有些不甘。
“你晓得不,北平的舞厅里,他们喜欢跳一种舞。”
“嗯?”
“你这样……”十三少搂住我的腰,二人直面,只差分毫便要贴面。
我想笑,被他摇头止住了。十三少的表情是含笑却又严肃的,我不曾见过这样的他,不同从前,也不同昨夜。带些陌生,我定睛看着面前的男人,他认真打着拍子,环着我的腰,身体,左右摇摆起来。
“一会儿人来了。”我想逃,想起舞厅里暗沉的灯光,以及搂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暖昧的空气里,无情也似有情。
“你不学会喽,怎么同我去北平呀。”他半扬着眉,不由分说搂得我紧了。
“又着了你的道!”我恨恨说着,却也是满足的跟着他翩翩而舞。
其实,那叫什么舞呀,只有拍子,以及跟着拍子左右前后摇晃的我们。小小一方甲板即是天地了,而天地之大,只有我们两人而已。
我素来是个爱热闹的人,从未这般静享安逸。
十三少呢,从来也是个内敛的人,不见他如这两日这样纵情深切。
可是水上的风拂过、鸟飞过,水浪溅上来了……一切都不曾干扰我们。我头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安静,也是头一次晓得十三少竟然这般热切。
抛下世事、离开上海,我们都变作另一个自己,陌生,又无限刺激。
原来,世事都是身外事,唯有此刻是切身之事。
风越吹越大了,水上的天空,乌云密集,滚滚的像要翻腾起来。
“要落雨了……”我提醒他,只是,相视的目光,不忍分开。
“管他呢!”十三少咧嘴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雨,在此际,飘落一滴。
我们额头相抵,拍子慢了半拍,相叠的脚步迈得更大了。
一忽会儿,雨潇潇落下,随船的飞鸟终于远离了行船,马达的轰隆声被雨落声淹没,水天都是一片雨色,在这片雨中,我们,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你我、唯一的对方,唯一的过去,还有,唯一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