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晴。暖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明明天晴,还是呵气有雾。
我换了身衣裳,驼色的昵裙配着格子大衣,脚上一双羊皮小靴,与十三少一道,走在黄昏时海边的沙滩上。
海,没有想像中澄澈,波浪卷着白沫扑打堤岸。沙滩也不细腻,掺杂着细碎的贝壳、砂砾,偶尔,还能瞧见几尾腐烂的鱼尸,散发腥臭。
我挽着十三少的臂腕,左右避开沙滩上的秽物。身旁的他,倒是淡定的,望着远处归航的渔船,星星点点,有灯火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点亮了。
“我以为海是蓝色的,看来新诗也是胡谄的多。”海水是灰墨色的一个深潭,波浪卷起的不是浪花,只是泛着腥味的白沫。
十三少笑笑,目向远方,“谁讲是胡谄呀,你没见过欧洲的海,真是碧蓝色的,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的海也没有边际,却被密密麻麻的渔船阻断了视线,我向远处望,只能瞧见那些破旧的渔船上,桅杆参次直向天空。
“你什么时候去的呀?姐姐也晓得?”我忍不住问。十三少的过去浩浩泱泱,是我完全陌生的世界与宽广的天地。
“在英国念的大学。”他仿佛沉在回忆里了,不肯多说。我瞧见脚边一只海螺,弯腰拾起,螺纹圈圈向上,仔细瞧,竟泛着金色。
“一夫,你瞧。”我兴奋起来,踮着脚尖把那只螺递到他面前,“一定还有更漂亮的。”
十三少笑着放开我的手,任我在沙滩上玩耍。
再脏的沙滩也有无数乐趣,那些螺啊、贝啊,藏在不起眼的一堆沙或是一摊小石子里,寻出来,仿佛寻到宝藏。还有张牙舞爪的螃蟹,你用手一挥,它们即刻停了,高举双鳌,势死一战。
我不由哈哈笑起来,适才的不喜烟消云散,瞧左右无人在意,干脆脱了靴子,赤足撒欢。
沙滩有些硌脚,时不时还会踩到死鱼烂虾,每当这时候就会忍不住大笑。转身向十三少,他只是摇头,叮嘱我道:“当心要着凉的。”
“水不冷呀,也许是因为脏。”我扭头向前跑了几步,晚归的渔人朝我们远远的笑。
沿水岸一线,追逐泛着白沫的浪花。浪如同调皮的孩子,一时浅,一时深,一时没脚,一时竟打到我衣裳上,欢快的,潮来潮往。我一直笑,笑和波浪掺杂在一起,渐暗的天光里,笑声仿佛可以被浪传送到彼岸。
“宛芳,当心摔了。”
十三少的声音听上去很远,但他未必真心拦我,脸上,也浮现出难得轻松的神情。
天是全黑了,水边,尚有光影。每艘渔船都是一个飘在海上的家,此刻,它们的灯火,点亮一方水面,幽暗的水面因此波光粼粼。
海面如同一层油纸,微微起伏着,映掩那些桔红色的灯火,海浪随风,风中,隐隐传来各家各户的谈话声,不真切,也如秋虫在啾。
玩得累了,跑回十三少身边,他拉着取出帕子擦脸,一面笑道:“这样冷,你倒跑出身汗,一会儿被风吹又嚷头疼。”
“那才好咧,我们就不回去了,租这么一艘船,也学他们似的,天天在海上晃荡。”
一句话,惹得十三少轻笑出声,“人家辛苦,你倒当成玩意儿了。这时候说得好,真让你来,怕你吃不起这苦头。”
“那有什么?从前在堂里学琴学唱曲儿,一点儿不对拿了棍子就打,每天三更半夜不得睡,天不亮又要起,这些苦都过来的。他们眼下虽苦,一家人守着一家行当,总强过我。”说起从前的事,我倒没什么,十三少眼里却是有些黯然。
“宛芳……”
“嗯?”
“你该进学堂的。”他拉着我左瞧右顾,风扑过来,撑起我的大衣,在风里斜斜的摆。
“进学堂做什么啊?学那么多,脑子疼。”话音没落呢,十三少拿指在我额上一弹,假意气恼道:“给你吃个棑子,叫你晓得什么是疼。”
一点儿都不疼,只是从没这样的宠溺。
大海,把我们都变作另一个人,我诧异这样的自己、这样的一夫,从不曾想过离开上海,还会有这样一种活法。
“说真的,宛芳,我送你出国念书可好?”玩闹过后,十三少再次开口,还是刚才那话,说起来认真了许多,隔着夜看他,连神情也严肃了。
“怎么突然讲这话?”
“你还年轻,在上海,不,在中国,有什么希望?你应该到欧洲去,过自由的生活。”
“一夫……”夜深,风凉,汗吹醒了,有些寒意。“你不要我了?”
“等你念完书,想回来,我在上海等你……”
“如果不回来呢?”我的声音发颤,不知是天冷,或是心怕。
“不回来?”岩石上,十三少搂住了我。“不回来,我可以把上海的事处理了,然后飘洋过海去找你,这样好吧?”
未来太遥远了,虽然有时候一步跨越,但向前看时,永远山隔水阻。何况,是与我的过去毫不相干的未来,听着,已觉生疏。
“不好!”我猛的打断他的话,声音尖利,被风一吹,撕作碎片。
“你娶我,总不会是因为可怜我吧?”再问,由不得带着哭腔。海滩上还有别人么?夜色淹没了我们,黑暗里,情绪得以放纵。
“宛芳,你听我讲……”
“我不听,把势场里,天天学这个学那个还不够,你要我学么,何必走那么远,还把我送回去就行了呀。既然这样,何必当初!”
“说说你又急,怎么好把欧洲也比作把势场了。”十三少也不恼,一手扶住我的肩,一手还帮我拎着那双羊皮小靴。
“怎么就不一样了?我瞧舞场里那些洋人,不也一样寻欢作乐?倒没见着谁是正经学了什么的。不管哪里好了,我不信洋人的舞场竟是两样的。”
“那是舞场里呀,你再瞧学堂里可又是另一种景象了。”
“我不懂,我没进过学堂,我只晓得跟着你,你要我走么,我也没处去的,只好再回把势场依旧做倌人罢了。”风呜呜的响,仿佛哭声,我跟着抽泣起来,眼里却没泪,“只是再回去就做不成清倌人了,迎来送往,你也忍心?”
十三少一怔,单手环住我的肩道:“说着说着么说歪了。本来好好的,怎么又讲起从前。”
“我只是怕……”
“怕什么?我们说的是将来呐,又回不去从前的。”他语气淡淡的,透着坚定。环着我,往来路上走,“我只说你心思又明白,年纪又轻,穿着这衣裳,越发像个留学生,让你陪着我在上海,白耽误了。你要不想去欧洲,那东洋也行呀,日本离上海不远,我也可以常去看你的。”
我急得跺脚,不知怎么才能让十三少明白我的心意。他么只是朝着我笑,海上的光映在十三少脸上,若眸中星辰在闪。
“宛芳,从前我们都爱讲‘天下’,其实‘天下’何止上海?何止中国?你就不想出去瞧瞧外面的世界?那些自由的活法,还有那些自由的思想?满街都是不裹脚的女子,她们同男人一样上学,科研、文章、辩论,和男人们肩并肩的走在路上……”
自由?这个词听上去太陌生了。没有打开的盒子,不晓得里面是怎样的珍宝,因此不懂得奢求。我抱紧十三少的手臂,央告道:“上海也好、中国也罢,就是把‘天下’放在我面前,我都不想要呐。我要的,无非是同你在一起。”
“宛芳……”
“我从六、七岁跟着姐姐来上海,从没想过上海以外的世界是怎样的。以前,把势场就是我的全部了,客人走马灯似的换,连倌人也不见长久,我只晓得拼命讨别人好,有人赏个笑脸么,妈也高兴,我也高兴。直到你来,就再没有别人了,也不再去讨外人的好了。一夫,你晓得不?山外面究竟有怎样的山,对我来说都一样啊。只要跟着你,哪怕就是公寓房子那么小,也是应有尽有、十全十美的天下了。你让我留洋,或许是为我好,可在我看来,没你在身边的话,我出去做什么呢?我不想要学富五车呀,也不要什么劳什子的自由,在我心里,能和你在一块儿,已经是自由了呀。”
一番话,说得二人动容。我没来由悲伤起来,风吹在光着的脚上,阵阵寒意从足底升。
十三少么,定定看着我,半晌,方才轻嗽了声。我只当他要说什么的,却也没话,只是揽紧了我,在夜色里,继续向前。
我贴着他的肩膀,风呜呜从耳旁过,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傻丫头。”良久,十三少突然开口,“留洋也好,或者留在上海,我不是说了么,我的下半辈子总和你一起的。”
“所以不要分开啊,一年、半年、一个月,或者一天都不行!”我赌气道:“你要讲我任性么我也没办法的,反正,这件事总是你拎不清。”
说一句,他笑一声,末了,竟哈哈大笑了,弯腰替我穿鞋时,十三少没奈何道:“拎不清,算我拎不清。只是现在么,天也黑了,肚子也饿了,宛芳,我下辈子也交给你的,总不能饿着我吧。”
“呀,这里可有什么吃的哟。”我这才惊觉过了饭点,举目望出去,只有海上星星点点的渔灯,还有岸边破败的几间木屋。
“走吧,我就晓得你哪里是不想留洋哟,你么,就是怕出去了没人伺候的!”
说得我也笑了,干脆赖在十三少身上,不依道:“哪里又是你伺候我呢,穿衣吃饭,应酬作陪,分明是我伺候你呀。”
说时,海上缓缓升起一轮明月,清辉遍洒,天地宽广,竟比刚才还要亮堂。
我与十三少呆住了,只晓得站在岸边,任浪打在脚上,瞧那轮月渐升渐高。
世间万物,皆在这样的清冷光照下,时光,乍乍停滞。
对我而言,那一刻包含了所有过去与将来。无需要再憧憬所谓未来,他描述给我的一切,不及此刻,他拥我,站在月亮升起来的海边。
上海,你也在同样的月亮下面吗?还是霓虹灯辉映的繁华世界。
一夫,我可以想像没有你的月下,或者没有你的繁华吗?
同一天,不同地,相同人,或许,会衍生出无数竭然不同的结局。我看到的眼下,是否又会是我一生的答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