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雨了,隆冬季的飞雨,绒绒的时雪时雨,我撑着伞,沿着屋檐下急走。霞飞路那家咖啡馆,早早就亮起了灯,外头雨蒙蒙天色昏暗,而咖啡馆里热水汀烧得正旺,服务生接过我手里滴着水的雨伞,又替我脱下外氅,引着我向内道:“袁太太,翠芳先生来了会儿了,在包间里呢。”
我一面应着,一面整理头发——究竟被雨水弄湿了,顺着额际散乱的鬓发滴落在绒缎蜜合色的旗袍上,**了肩头绣着的绒花。
“这该死的雨!”我笑骂着进屋,包厢里,翠芳正点着根香烟,听见声音,扭头冲我一笑,“你不会让陆祥开车送你呀,就这么淋着雨来了。”
“一夫要换车么,新车还没到。”服务生递上干毛巾,我胡乱擦了擦,靠里一坐,索性将头发解开,晾晾湿气。
一支烟点完了,翠芳掐灭烟头,带笑不笑道:“好好的又换,你家袁少爷当真使不完的钱。”
“钱呐,哪有使不完的?”我也笑了,心里却是得意的,“他就喜欢么有什么法子?总不能我说不换就不换的。”
“你是不说,你要说一声么他可有不听的呀?”翠芳笑着叫服务生拿了单子来,我也不饿,只要杯咖啡,又要了一份奶油蛋糕,两个人喝着咖啡,看玻璃窗上的雨水蜿蜒而流。
“怎样,宁波有什么好玩的?”翠芳这么问,我想了半晌,摇头道:“乡下地方没什么好,倒是咸菜黄鱼汤么蛮好吃的了。”
真实的好处都隐去不提,这才是两个人共同的秘密。铭记心底的,原来,往往不是嘴上常说的。我想起海边重重叠叠的光影,还有十三少眼底的怜惜,不由低头笑了……
翠芳也不留意,叹道:“连迟子墨拉他入股还不愿意,前些日子又说手头紧么找袁少爷借钱,他也回了。我就晓得是你不喜欢迟子墨么,袁少爷也不敢同他亲近。”说时蛋糕端了上来,服务生赔笑又问还要什么,我摆手让他出去,这才得空道:“迟子墨现管着明园,这样大生意,还缺什么钱呐。”
翠芳顺着蛋糕沿挖了满勺奶油,送到嘴里,含糊道:“你又不是不晓得,生意越大么亏空越大,外头看着何等体面,里头都是拆东墙补西墙手忙脚乱的。”
我皱眉,摇头道:“你这话我不晓得,连听都没听过,这时候倒又怪在我身上了,一夫向来反对迟子墨弄这个,怎么又找他借钱?”
“这是他们男人的事儿,我只不过那天听见迟子墨抱怨么,多问一句,才晓得袁少爷不出钱也算了,连赵之谨本来要入股的人,突然又说不入了,气得迟子墨不好,说你是……”翠芳仰着眼皮瞧我,抿唇笑道:“红颜祸水。”
“他自己寅吃卯粮,倒来怪我!”我恨恨道:“最可恨他背后骂成那样,见了面还是一般嘻皮笑脸的,偶尔见上一面,也照样客气得像承他多大情似的。”
翠芳笑了笑,并不接话。一把银勺咬在唇边,瞧着我半晌方道:“生意人么,心口不一的,倒是别得罪的好。”
“得罪?我躲得远远的,生怕同他见面,赎身的时候不晓得他从哪里找的那个红艳来闹场,眼下又说我害得他们不愿入股,这一桩桩还是我自找的不成?”我不禁来了气,因又想起迟子墨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生意场上倒是左右逢源,合了他的脾气,连杜月笙也肯替他作保,又派了许多打手到明园充当什么保镖,不知底细的人打园子外头过,看着又气派又热闹,满园子环肥燕瘦,说不出的绮丽风光,一时把长三堂子的客人抢去一半……想到这儿,不由冷笑道:“把势场的生意迟子墨做了一半儿,倒还来哭穷,妈那样的可还做不做的呀?倒难为她撑着,前日才来说了这半天。”
“妈找你?”翠芳呃然,稍作停顿方道:“她是见你阔了么,能捞一点是一点,这时候生意虽艰难了,她现拿了我们的赎身钱,手里又有茹芳,哪里就撑不下去了呢!”
“话是这么讲,你没瞧见呐,她穿件藏青棉袄,脸上本来没肉么,这两月老得连牙也掉了几颗,头发也不好好梳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拿眼一瞧么,连手上也粗了许多,更别提首饰簪环……日子怕不好过的。”
“她来借钱,哪会穿好的戴好的呀?”翠芳嗔了我一句,末了又道:“你别上了当么,以后有得借的。我才听迟子墨说妈央着五爷又买了几个讨人,她哪里缺钱?她就是缺钱贴补给那些姘头吧。”
我顿了顿,细啜了小口咖啡,那香醇苦浓的复杂滋味在舌尖慢慢化开,半晌方道:“我当然也晓得她的为人,她哭了半日,我也懒得同她讲,直捱到一夫回家了么,看不过去又送了些钱给她,这才千恩万谢的走了。虽然是骗,看她那个样子,到底没什么意思,连脸孔都不要的。”
“呵呵,她还要什么脸孔?有了钱就是大爷了。”翠芳冷嗔一声,看向窗外。窗户玻璃起了层白雾,翠芳用手抹开,一方透亮外,雨渐渐停了,屋檐的水兀自嘀嗒,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有伞的在顶着寒风小跑,没伞的挨着街角避雨而行。翠芳遥遥张望,像在等人。我喊她不应,也随她的目光看过去,同样的视线,我却看不出端倪,倒是翠芳,目光停在街对面,不自觉笑了,半站起身冲外头的人招呼。
“是谁?”我诧异问着,又道:“从没见你这样高兴的。”
她的笑容越发绽放,却不答我,连自己恐怕也没意识到那样开怀的笑颜。街对面的人避开一辆车,跑了过来,也朝她遥遥招手,我看去,是个瘦高个儿的少年,穿着蓝色的中山装,手里还拿着本书,急跑过来,错身进到店里。
“是我哥的同学。”翠芳起身去迎,走到门口又笑道:“你可别和迟子墨说,他那个人,蛮小气的。”
隔着包间的门,望出去是一张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零星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翠芳迎到门口,接过那学生手里的书,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雨滴,谈笑着挽住那学生的臂腕,说着便走了过来。
“这是宛芳。”翠芳指了指我,又指指那学生道:“这是我哥的同学,白汉秋。”
她的笑容明朗而纯粹,望向白汉秋的眼神,竟带些许崇拜。我不禁起身问好,白汉秋笑道:“早听翠芳提起你,‘三两金’那名号更是如雷贯耳!”
“那都是他们胡说的。”我瞪了翠芳一眼,她没留意,一心只在白汉秋身上,一同坐下,又说了一回,替他点了许多点心,又嘘寒问暖,着实不似往日冷清为人。
我冷眼旁观,心里便有些明了,再看那白汉秋,斯斯文文,戴副细边眼镜,头发么梳得油光水滑,倒是齐齐整整一丝不乱的那么个人。
“白少爷也在学堂念书呀?”我忍不住插嘴,又道:“也是上海本地人?”
白汉秋掉头看我,镜片一闪,仿佛目光乖滑,“我们穷学生,怎么好叫少爷的呀,还是叫名字好了。”
“宛芳,你不晓得,现在学堂里时兴连名带姓的喊,这要在从前,真成野人了。”翠芳笑着接口,又向白汉秋道:“汉秋,你说是吧?”
我留心看白汉秋如何应对,他腼腆一笑,低头喝咖啡,目光从镜片里溜出来,偷瞄我们一眼。
三个人一个桌,只听见翠芳不停在说,一时问她哥哥,一时又问学堂的功课。我也插不进去话,呆呆望着窗外,雨彻底停了,乌青的天空露出蒙蒙的太阳,一眨眼又藏在云后头。起了风,满街的树木只剩下些枝干,在寒风里左右摇摆,但见路人拱肩缩背,抱着手在风里走。寒意像透过厚厚的玻璃,我也不自禁跟着打了个寒战。
“这里是给……我哥的。”回头,恰巧看见翠芳从包里取出一叠钞票,塞到白汉秋手里,眼睛却看着我道:“马上要放假了,天气又冷,你也添些衣裳,买了东西带回家去么,爹妈也喜欢。”
掐头去尾、话里藏话。我开始只当翠芳说她哥呢,后来才听着不像,那钱分明是给白汉秋的,她还不足,又追着道:“我晓得你们要考试,也不能太拼命的,你缺什么么,只管告诉我,我这里总想法子凑出来。”
白汉秋看了看我,倒有些不好意思,那钞票横在两人中间,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半天才说:“明园外头好些保镖,我要进去他们可放啊?”
翠芳一笑,一指差点指在他眉间,“你傻呀,那样地方去了做什么的?”说着看向我道:“以后你要有事么,就告诉宛芳,她总能找着我的。”一面说着一面把我的电话也抄给白汉秋。
我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何况不便拦她,这才晓得今天这约,竟是约的这白汉秋,我不过是个幌子,说出来也不晓得是骗迟子墨么,还是骗她自己。心里惊疑不定,那白汉秋也不久留,拿了钱,找个事由就要走,翠芳颇有些不舍之意,倒也不曾深劝,依旧笑着送他出去,到门口时,勾着白汉秋的脖颈,细细诉了一回,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白汉秋反倒不自在起来,整个人向一旁躲着,身体几乎靠向路旁的电线杆子。
“翠芳……”思量再三,我迟疑开口,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倒是翠芳,点了一支烟,唇边一扬,摇头道:“你别劝我。”
“我干嘛劝你?不过问问。”
“这有什么可问的?能让你瞧见就不怕你知道!”翠芳咬了咬牙,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不怕你恼,我拉了你来,一为他好联系上我;二为我出来不便,不说见你,迟子墨倒以为我倒贴妈去了。”
“你这还不是一样倒贴,只不过不贴给妈就是了。”我尴尬一笑,屋子里热水汀那样暖,翠芳的手指却冰冷的,紧握着我不放。
“我愿意,凭他什么人,我高兴。”
“这也是任性,你从前还劝我……”
“宛芳!你不晓得。”翠芳急着表白,打断我后又凄凄然,“你是有了恩客,自然不晓得我心里的苦,可他说了,等毕业找了工作,就接我出去,也不要我做事,就好好在家做太太。”
“你从前……”
“从前都是笑话!”翠芳一再否定的,其实哪里是我,根本是自己曾说过的话。“这世上什么靠得住?我有几个钱,还不能为将来想想?”
“这要让迟子墨知道了还了得?你……”我一低头,想起柳晓儿,谁知她倒像知道似的,立马接口道:“连柳晓儿还姘戏子呢?你当这些事能瞒得住?不过瞒着客人就是了,他知道呢,大不了一闹,我反正没有卖身在明园,不过帮他管着明面儿上的生意;他最好么不知道,各过各的,图个清静。谁还怕他不成?”
“话是这样,你倒不晓得迟子墨为人?他那个人,不与他相关他还记在心上呢,何况这白汉秋占了他的私欲,再说你拿钱贴那学生,也晓得他以后好坏呀?”
“那我问你?你从前一心在袁一夫身上,也晓得能有个善终?”翠芳瞪着眼问我,一句话,倒让我哑然。沉默片刻,方自嘲一笑,“算了,我们两个拌嘴么,我从来说不过你,这也当是牌桌上下注,个人赌一场罢了。”
听了这句,翠芳方展颜一笑,拍拍我的手,仍吸她的香烟,一支烟没完,她匆忙要走,我还要留时,她已经收拾东西起身了,“我这里已经耽误得久了,往日还好,偏今天明园又有几个贵客要来,实在不能陪你。”
“翠芳。”我忙从包里取出一盒粉并一瓶香水,又叫服务生打包几个奶油蛋糕,交给她道:“东西是给金莺的,点心么给你们姐妹吃。”
翠芳笑接道:“你这里多少好东西给金莺,她只是不好意思收,何苦呢?”
“她不收是她的事儿,我只管我自己的情。”我嘀咕了一句,又问,“黄明德可还是从前样子?”
说着蛋糕也送来了,服务生抵着门,翠芳一只脚踏了出去,也不回头,扬声道:“忘了说了,金莺也有了个恩客,做米粮生意的。她让我带话,后天柳晓儿那儿摆席么,她一定去的。”
人都出去了,话尚在屋里响。我笑着扒在门框上,看着她脚下带风,转眼就出了大门。这短短一聚,倒生出些故事,这时候再想,却没那么严重,这些个变数,倒让人活泼起来,依在门边,痴痴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