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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宴.兄妹
    “哎哟喂,说了替我摆个双台么,两个主人凭白跑去宁波玩了一趟,这时候才来,该罚吃三杯!”

    我们一进屋,满厅的人,都是些熟面孔,经月不见,从前的姐妹都上前招呼,方玉卿拉了我的手道:“你们瞧瞧,这才几个月呐,出落得像朵芙蓉花似的,别说男人,连我看了都喜欢。”

    “你喜欢,你喜欢么只好等下辈子了。”钱素梅笑接了一句,又指向我道:“那天在路上遇见么,我都差点认不出来的。宛芳带着个娘姨,又穿着狐皮大衣,手上拿着个珍珠小皮包,真像那么回事儿呀!”

    赵如理两兄弟磕着瓜子儿,笑向十三少:“你是个会养人的,我们这些人,白扔多少钱在堂子里,只见**么一天比一天胖了,身边这些看惯了的倌人,只有一天比一天老相的。”

    “哟,你有袁少爷那本事,我可还在堂子里混呀?我也早收拾收拾做少奶奶去了。”苏晓白白了陈如理一眼,冷笑道:“自己不好么就老老实实待着,非要去比做什么,一比,才晓得短了。”

    “短?你说我别的还好,这长短怎么好乱讲的?”陈如理忍着笑,扳过苏晓白的头,与她附耳道:“你昨天还喊着受不了的,我这短么短些,也是为你备的呀!”

    一句笑话,满屋子笑得听不清谁在说话。我反倒腼腆了,低着头半靠在十三少身边,见这屋子里形形色色熟悉的脸孔,从前不见得亲热,今天倒有些暖暖的亲近之感。金莺见我这样,少不得上前拉了我的手,向众人道:“你们么只当自己还在把势场里,说句笑话也不当真,人家宛芳可是从良了,再听见这些话,耳朵都要烧起来的。”

    我冲她一笑,又问,“说你认识了个新客人,倒是哪个?”

    金莺脸上一红,凑上前贴着我的耳朵道:“你瞧见要笑的,他那个人上不得台面,又是小本生意,今天本来要来的,谁晓得又到了批货,伙计们靠不住,只好自己去盯着了。”

    我二人握着手,满肚子话想说,奈何屋子里人多,柳晓儿一手端着个酒杯,一手捻着只香烟,拨开人群走上前道:“你们一打岔么,酒也忘了罚。这可是逃不了的!”说着不由分说便灌了我满杯,又要倒时,十三少道:“余下的我来吃好了。”

    又是一阵哄笑,我脸上一热,索性将酒杯送到十三少唇边,嗔众人道:“许你们有私情,倒不让我们代酒,这是哪里的规矩呀?”

    话音不落,十三少已吃得满杯,不曾停歇,柳晓儿又斟得另一杯道:“规矩是吃到醉的,你要守规矩么,今天就把那几箱洋酒全喝光了才许走。”

    “对对,难得一聚,今日要把这几个月欠的酒一并吃了才放人。”李从益也跟着起哄,因向身旁的王临安道:“王老爷可曾见袁少爷新买的汽车呀?德国货,别说整个上海,连全中国也没几辆的!”

    王临安嗯嗯应着,头上的白发掉得不剩几根了,一双三角眼眯成细缝,把眼向我一瞧,答非所问道:“宛芳是好人家模样呀~”

    席上的人纷纷附合,正热闹呢,那边柳晓儿又扬声道:“我说我的脸孔不够大么,总要瞧在袁少爷份上的。迟少爷,你今天可是最晚的一个,自己说要怎么罚?”

    “当罚当罚,我自吃那满缸鸡缸酒可好?”迟子墨说着已携翠芳入内,展眼向屋里众人招呼,又遥遥对十三少道:“你么有酒席也不摆在我那儿,那满缸酒有一半是你的!”

    “哟!我当迟少爷好量呢,这还没开喝呢,就找上帮手了!”柳晓儿叉腰一笑,向屋里道:“看来我这里酒是不够了,只好让娘姨出去打么,众位老爷少爷们可喝外头小作坊的薄酒呀?”

    迟子墨朗声接道:“这倒不妨,我恰好备了好酒作礼。”说着回身吩咐他的跟班,“去把车里那两箱法兰西葡萄酒拿来,另外还有一箱是山西出的好汾酒,也一起拿来!”

    于是众人纷纷叫好,交通局的张士成笑道:“这些货可是稀缺商品,尤其是法兰西葡萄酒,船才靠岸么就被几个大佬抢光了,我们局长前些天想要都没门路,迟少爷生意做得大喽,倒舍不得把明园里的时髦倌人带来给我们瞧瞧,也好开开眼界呐。”

    “那有什么难的,明园是打开门做生意,巴不得张先生也去捧捧场的。哪里像袁夫人么,上海滩上有名的‘三两金’,平时想瞧还瞧不着呢。”迟子墨笑容满面,我却觉得句句刺心,十三少淡淡一笑,缓缓接道,“今日不过朋友聚会,大家都够赏脸,这倒不是几两金能买得来的。”

    屋里的人,也有听得懂的,也有不甚明白的,接不上话,一笑而过又问起十三少新车的事,我插不上嘴,又是满屋烟呛,拉着金莺,穿过她家窄小的走廊,走廊尽头的五斗柜上,立着一张柳晓儿的照片,上了色,杏仁一样的眼分外妩媚,配着一头卷发、短袖高开叉的旗袍,满旗袍牡丹花开,说不出的热闹艳丽。

    “她倒漂亮。”金莺赞了一句,又附耳道:“听见说姘了戏子,不晓得真假。”

    “这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你弟弟,现在可听话些?”

    金莺苦涩一笑,摇头道:“他能不害人,已经是好的了,亏得赵之谨还让明德在他铺子谋事,也算替我看着他了。”

    我心里一忖,不由道:“倒是别再害人家才好。”

    话一出口就悔了,金莺却无所谓,哧笑出声,“得了上次的教训,谁敢让他沾钱?不过是跑跑腿、帮帮手,又让铺子里师傅拘着些,这几月来都还好。”

    说话间,我们推开旁边连着阳台的小门,金莺还在赞,“赵公子真正好人……”

    话还没落呢,猛然见阳台上已经站着一个人,独自向外望着,听见有人进来,回身一瞧,目光与我相对,两个人倒有一瞬的怔忡。

    金莺反应蛮快,笑道:“翠芳还有事找我呢,你们先聊着。”

    “金……”我伸手抓她,已经脱了个空,阳台的门打开又阖上了,方寸空间里,只剩下我与赵之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孔不由发热,倒是他,轻笑道:“里头屋小人多,憋得气紧。”

    我应了一声,倒有许多话要讲,一时竟理不出头绪,阳台陡然变小,将我二人拘住。十余米的楼下,行人来来往往,电车叮叮的停了,又缓缓开走,青碧的天空罩在我们头顶,两个人都看向远处,许久,我笑道:“该亲自去谢你的,却一直拖着。”

    赵之谨一愣,淡淡道:“也没什么事儿,你说谢字,倒见外了。”说着一顿,这才笑了,“何况那时候害袁少爷垫了黄明德的亏空,想起来也觉惭愧。”

    “这又算什么?”我忙打断他,“别说这事本来因我而起,就是在生意场上,岂有不为自己着想的人呐?你要这么说么,我以后都不敢见你的。”

    赵之谨笑着取出一支烟,却又不点上,捻在指间,看向远处的楼宇。

    不晓得街景在他眼里是怎样的?自上而下望出去,我看见洋车在街上窜,汽车掀着喇叭,顽皮的孩童绕着车跑,司机伸出头来作势要打,脏兮兮的小孩儿笑着一哄而散,可不一会儿又围在下一辆汽车周围,再次开始他们不会厌倦的小游戏。还有兜售香烟的小男孩儿,戴着破旧的鸭舌帽,穿着露趾的布鞋,专门找那些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一路卖着,一路捡地上的烟头解馋……

    我不禁笑了,思维像远飞的风筝,遥遥只余一点,然风力松紧,手上感触清晰。

    身旁的人诧异道:“看见什么这样高兴的?”

    “我同姐姐刚来上海那时候,我也在街上卖香烟来着。”我向外一指,目光随着一个横穿马路的烟童。“都是男孩儿,他们要是欺负我,我就坐在马路上哭,总有好心的路人喝斥那些个烟童。我记得还有一次,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男人,一次就把我的香烟全买了,就那么一次。换来的钱,我同姐姐吃了好几碗小馄饨,又香又油,吃到撑……”

    当时或许苦,回忆却是甜的。说的人笑到灿烂,听的人脸色反而一沉。我抬眼瞧时,赵之谨的目光泛起微澜,嘴唇一动,却没说出话来。倒惹得我笑了,“怎么办?馋小馄饨了,街角摆摊那家,没店面的,冬夜里看见他家的柴火炉就很暖和。”

    赵之谨低头一笑,正要说话时,里头忽尔热闹起来,熙熙攘攘仿佛又来客了。

    “出去瞧瞧。”我笑道:“再不出去,他们要找的。”

    赵之谨眸子似是一暗,继而也道:“正是,一夫找不着你么该着急了。”

    阳台的门才打开,已经听见客厅里依依呀呀竟唱起来。喧闹声似浪一般,瞬间已冲到面前,适才的宁静疏尔远离了,人还未见,那曲声笑语,已远远传来。

    敞开的客厅里聚满宾客,客厅一角腾出空地,我一瞧,却是那小砚秋,没妆扮,穿着长衫,手执折扇,正演一出游园惊梦。

    “扮相是像的,风度全然不同。”赵之谨与我低语,又摇头道:“可惜他刻意学程先生,倒把自身给丢了。”

    我算不上懂戏,也瞧得出小砚秋举手投足不似程先生浑然天成。程先生是戏里戏外难辩真假,而小砚秋却时常将眼神一溜,随时在意观众的目光。

    我抿嘴一笑,也侧身向赵之谨耳语:“这世上有几个程砚秋?人人都像他,可还这么稀奇的?”

    “这也是物以稀为贵?”赵之谨低笑着还要说,那边有人高声道:“你们两个倒会躲清静,去哪儿有这么多话讲呀!”

    戏还在继续呢,引得众人回头,我脸上犹挂着笑,却也难免尴尬。赵之谨极快看了我一眼,走上前几步笑道:“说是去抽支烟么,错过小砚秋先生开场了。”

    场上戏仍在继续,只是唱的人有些心不在焉,宾客们也分了神,迟子墨如何肯放过这样好机会,向十三少笑道:“所以我说倌人么赎了身还是倌人的,总推不掉这些老交情!”

    一语即落,我脸上定是变了神色,十三少不急不徐走近身旁,伸臂一揽,稳住我微颤的身子,也不顾众人,只向赵之谨道:“宛芳么总说要谢你,我倒觉得言谢多有见外。不如你二人认做兄妹,宛芳么也多个亲戚,有个走动处。”

    我与赵之谨皆是一愣,极快的目光交叠,而金莺、方玉卿几个已抢先叫起好来,都上前道贺。台上的戏反而停了,柳晓儿跷着二郎腿坐在椅上,半笑不笑道:“宛芳么总有好事临头,这里才有一个靠山,又得一个,不像我们,只有让别人靠的份。”

    话说得不轻不重,但屋里的人都听见了,台上的人也是一滞,脸孔才沉,又赔笑继续唱下去。却也没人听了,兀自空响的台上,倒比刚才,多了几分凄婉迷离,连台上的人,也仿佛入戏三分,别有一种风情逼上眼角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