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少的灵堂,设在我们郊外的房子。丧事拖了近两个月,再对着他的棺木,已经开春了,疏于管理的院子,杂草枯芜,只有青石板砌成的台阶缝里露出星点绿意,带着娇嫩的黄,召示冬天渐行渐远。
连十三少也离得远了,当气温渐暖,柳枝发出新叶,他隔着过去的时光,回忆蒙上油纸,不再清晰。
我坐在屋里,他的照片高悬眼前,清瘦带几分秀气的脸,一双眼安静的微微下视,嘴角紧抿,像笑,又像是有些哀愁。
“太太,外头来客了。”蒋妈站在门外回,见我没反应,探头往里望,灵前烛火闪烁,她的脸一明一暗,我坐在深处,看什么都仿佛在看一场即将落幕的戏。
“请他们到耳房吃茶。”我应了一声,吹亮未灭的烟枪,星星点点的烟火绵延成片,一阵烟香弥漫。
一杆烟吃完了,外头热闹起来,连我都能听见,这最后的告别,是拖也拖不得了。果然,底下人拦不住,带头第一个进来的是袁一德,后头跟着一串袁家的人,兄弟姐妹这样多,于我,却都生疏无关。
“弟妹,我说你这样么就不对了,一夫虽然死在上海的,这葬礼总要回老家吧,你不能让他连祖坟都不进的?”袁一德脚步未定,抢先埋怨,“我们么是为你好,你一个妇道人家,做这样事情不怕人讲呀?”
“哼~”我吹熄了手上的烟炮,把眼前的人,一一打量,“我么没什么好怕的,倒是你们当着一夫的面,这样不顾前因后果,连我都替你们臊,这样大家,倒不如小门小户亲近体贴。”
袁一德冷笑两声,上前在灵前敬香,“十三弟,我们再吵么总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在的时候就不讲了,什么都凭你高兴,这如今你不在了,祖产哪能落在别人手里?你也瞧见了,我们有分寸的,你那套公寓,可是留给弟妹了,总不能让你的人露宿街头、没地方可去。”
“是呀是呀,就是她要替你办丧事么,我们也答应了,要是爸还在世,哪里容得下外头女人这么胡闹的。”袁五少也在一旁帮腔,末了又向我道:“弟妹,我们也为难呀,你同一夫虽然要好,总越不过大太太去,现如今陈夫人那头可是告到老家了,你再这么僵着,有什么好处呀?”
“老家?山远水远,由你们说去,你们既然这么讲,我也只认得一夫一人,其他的,与我何干?”
“话不是这么讲的……”
袁五少一句话没完,外头熙熙攘攘又进来一拨人,是翠芳、金莺同几个姐妹,远远的便低声抽泣,我瞧她们眼中也无泪,只是跑上前敬香,哭道:“十三少,你走了倒清静呀,留着宛芳一个人被人家欺负,你要是地下有灵,你出来瞧瞧这帮丧尽天良的人,尽着拿孤儿寡妇看不顺眼呐……”
“孤儿?这里哪来的孤儿呀?弟妹要生下一男半女么,难道我们做长辈的会同晚辈抢?”
这里眼瞧着要闹起来,外客逐渐到了,都是上海滩有名的人物,袁家顾着脸面,自然而然也跟着奉承招待。翠芳逮着个空,拉拉我的衣袖,到僻静处耳语道:“我听说他们今天来,要逼着你把这宅院也签给他们。我么没主意的,只好告诉你一声心里有个底么,也别输得太难堪了。”
我斜眼着厅里渐满的宾客,个个都是悲伤写在脸上,倒衬得我,始终含笑带骂,心里有把刀子,恨不得把满眼的悲伤捣碎了,看看那背后到底安着怎样的心肠?却不能够,只是冷笑数声,兀自走向袁一德,将身一福,故作凄苦,“一夫走得早呀,扔下我没个活处,还求三哥担待,也让我跟着回老家见见长辈们,就是替袁家守祠堂也甘心呐。”
袁一德不妨这么一说,脸上愣了愣,引得旁边王临安也颤威威向袁一德道:“宛芳这话不错呀,袁家家大业大,总不会让一夫的家眷受了饥寒,就算他老家有原配妻子么,多一个宛芳总不至于不收容收容。”
“王老爷这话讲的,倒让我们受不起。”袁一德沉声应道:“王老爷不晓得,那边陈氏是父母之命,这里么又是私下相好,我们也拿着为难呀,今天左拦右拦才把陈氏弟妹拦下了,可您老想想,她堂堂正正的正妻,临了连一夫的丧礼都不能来的,她那里可好受呀?这边么好,只当我们不讲情面,我呢,白在中间忙活,到头来,两面不是人。宛芳,你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呀?”
王临安一住颌首,要讲什么么噪子眼儿里都是痰音,“吼吼”咳喘着,忙得方玉卿连连替他揉背,又拿眼偷瞟我,趁个空儿,拉着王临安笑道:“人家家务事你哪里理得清呀,你么,就把我安置清楚了是正经事儿。”
再三劝着,王临安老脸一笑,拍着方玉卿的手背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呀,就是没留下什么么,这些年你得的也够你下半辈子过了。”
“哎哟喂,瞧你这话讲得好听咧,我们也摆出来算明白,你给了我什么呀?”
两个人,一壁说笑一壁走远了,厅里来来往往的客,朝我们鞠躬行礼,又说几句客套话,依次上前为一夫上香。我红着眼,心里却容不得半刻悲伤,幸而请的人都来了,一时厅内竟站不下,连院子里都搭了凉棚,袁家的人,一时没空与我分辨,只是忙着张罗。里面外面,自然分成两个阵营,外人将我和袁家人看作一伙,而袁家人对我,却是另当别论,我看众人三五成群,各有各的归宿,连翠芳吧,那明园也像她的家似的,爱恨交叠,时日久了,她便成了明园的一部分。末了,各自携着身边人回家,落下我一个,还有什么呢?一夫成了高悬的一帧照片,俯瞰这一切也再不能回来了。那个能安慰我的人,那个与我共同经历流年的人,那些曾经爱过、迟疑过、平淡过、不甘过、也幸福过的如水岁月,都成过往……
生死,是一道无法逾越的沟,从此相隔,再不能依靠了。
“弟妹,你何苦守着呢,一夫能留下多少呀?不如趁年轻早做打算。”袁一德一璧向前来吊唁的客人行礼,一璧在我身边耳语,一时得了空,又凑近前道:“我可是为你着想,要不是我拦着,这丧礼也由得你来办?早把你打出家门了,连东西也不许私带的。”
我淡笑无语,又听他道:“你想想你一个倌人出身,能容你到现在都不容易了,这些年你也赚够了,还死占着这两所房子做什么?”
两所房子?我斜睨他一眼,满腔的冤忿,也只好冷笑两声,“连从前的老妈子都劝我:你们袁家是大族,哪有贪小利的道理?倒是你呀,多软和些么,替人家守个祠堂,总有条活路的。三哥,要不,我房子么不要了,你就让我去替袁家守祠堂好不好?”
袁一德脸一沉,笑容像把尖刀,“弟妹这话说的,难道我们还惦着你那房子呀?这时候情势不好,情肯卖了换钱也不能留着呀。至于这祠堂么……”
一句话没完,远远的见赵之谨来了,天气尚凉,他倒拖了夹袄,只着件青灰色长衫,走得急,鼻尖上全是汗珠。
袁一德顺着我的目光瞧去,哧笑道:“再说弟妹有退路的呀,年纪轻轻去守那个祠堂?临了临了,我是做了好人还要被骂哟。”
我也不及搭理他,目光只追着赵之谨,他见袁家人也在,不便过来,站在人群里,远远冲我点了点头。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我不禁松了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就听见有客人交头接耳,一句两句落在耳朵里,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听着总像一个“婊”字。也不恼,连羞愤都没有,我扬起眉眼,朝厅里看过去,人各有相,在需要悲伤的时候,却只看见些生硬造作的脸孔。
乐声响起了,又交杂着和尚超度的经文,密密集集像网一般罩下来,网里的人,都逃不掉。本来已经硬了心肠,不知怎么突然又化作一滩水,点点滴滴浸透脏腑,冷得令人心悸。
一步步走上前,一夫的目光仿佛随着我越发下视,嘴角微微抿着,像是笑,又像悲悯。
我扶着他的棺木,木纹丝丝缕缕如同河流,怎么握也握不住了,而他在那棺木里,平静得连呼吸也无……
有和尚在绕棺,一圈又一圈,念唱着经文,手里的法器在我眼前晃荡,木然的表情也跟着反复出现。我哀哀跪倒在棺木前,憋红了脸,却哭不出声。
“宛芳,你得缓着些呀。”翠芳和金莺上前扶住我,一边一个搀着,眼睁睁看最后露着的棺盖合拢了,天地一暗,我向后几乎昏厥。
“弟妹,这也不是做样子的时候。”袁家不知是谁,声音又冷又重,刮在耳边生疼的,待寻去,又都是一样漠然的脸。
翠芳挽着我,面孔冰霜一般,故意大声道:“宛芳,今天么,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替你送十三少了,你的脸孔也不小,要有什么事,托他们一声么,也没谁会推托的。”
还能有什么事呢?天崩地坏都过去了,其余的……我凄然一笑,目光扫过灵堂,白色的花圈堆在一夫灵前,黑色的挽联从他高悬的相片两侧垂落,黑与白的刺目里,他笑得越发灿烂无争起来。
“袁太太起来吧,你的事么旁人虽然插不上手,但袁家这样大族,你要立志守节,他们自然有你的容身之处。”
“是啊是啊,虽然是一夫上海娶的么,总不至于人都死了还争什么的。”
“依我看,这丧礼还是应该陈氏主张才好,这宛芳虽然和一夫是夫妻,到底不是家里娶的么,这种时候怎么出得了场面。”
“汪老爷这话极是,我就不赞同什么现代婚姻,都是些丧德败俗的事,把五常伦理全都扔到脑后头去了。照这样下去,哪里了得哟。”
“众位瞧瞧,现在连东洋都敢来欺负人了,都是这些新风新政惹的祸呐。”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连王临安也咳喘着道:“照理,应该由一夫家里人办这场丧事的。虽然你同一夫好么,这时候不该独自办这样大事,倒让人背后耻笑了。”
“哎哟喂,王老爷这话讲的,连我都听不进去。”方玉卿斜睨了王临安一眼,一边剔着指甲,一边半笑不笑道:“连我都晓得审时度势的道理,你留过洋的,倒不晓得现在新社会了,家里就是让娶一百个又怎样啊?没有婚书做不得准的。人家宛芳同一夫,那可是你们大家亲眼见证过的,这时候又讲这些话……噗~”她朝指甲一唾,这才抬眼看向众人,“连我这个做倌人的都看不入眼,你们倒不怕跌了自己的身份。”
“说得好!”袁一德站在灵前的,“啪啪”鼓起掌来,“你也讲是做倌人的喽,做倌人么,哪里好出席这样场面?要不是你们要替你们姐姐撑面子么,这种场面一辈子也轮不上的。”
“你……”连金莺脸上也变了色,那王临安倒像没听见一样,半眯着眼,口角流涎。
方玉卿一张脸孔铁青的,“蹭”一下从椅中站起,转身就要走,翠芳一把拉住她,分明脸上也是十分气恼的,一回头向她身边的迟子墨,倒缓缓笑将起来,“看来你那明园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亏得这几位爷,请客吃饭,谈生意做买卖,都离不了堂子和倌人呢。”
无论这灵堂肃穆也罢,或者喧宵;也不管前来吊唁的宾客是悲伤也好,或者只是凑热闹……其实都和逝去的人无甚关系了。人世间的纷争、哀怨、仇恨,有什么可以穿过那条阴阳的河,让死去的人为之震动呢?
一夫只剩下那帧遗相,高悬在上,不问世事的轻轻笑着。
看着看着,我控制不住的笑起来,笑酸了腮帮子,直身扑在灵前,依旧“哧哧”不停。
众人有一瞬诧异,待谁要来扶我,我一把甩开了,指向厅内,恨恨说不出话来。只有人群里赵之谨的脸,想要上前,左右为难,到底还是藏在人后,目光钝钝的避开与我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