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那么多有什么用呀?老三,袁家的东西,可不能让野女人白得了。”
“是哦,这些年我们在的远,十三弟的家私有多少都让她背地里盘算走了,这还不算,眼前的难道白便宜了她?”
这里闹个不停,那边袁家吵嚷起来,几年女太太围着袁一德闹,其他几个兄弟也按捺不住,冲上前,仿佛要打起来的阵势。
“你们要做什么?眼看着亡人还在呐!”金莺喝了一声,挡在我身前,她那个先生么想要拦没拦住的,脸孔青一阵紫一阵,一跺脚,干脆骂道:“人家私事么你也要管,我是待不住的,我先走了!”
话音不落,人都在外厅了。我心往下一沉,看向金莺,她憋红了眼,只好护着我,但那神情,分明是被伤着了。
都以为找了个依靠,哪里晓得还要强撑着自己出头。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所谓安慰?我抬眼向十三少,两旁的烛火照得他眼眸发亮,仿佛活过来似的,却只是一张纸人,黑白分明的模样,渐渐得变得陌生。
翠芳与金莺两个架着我,方玉卿还拉着王临安意思要他出头,我横过眼,向袁家人道:“一夫在上海的产业,你们抢的抢、分的分,如今还要什么?尽管拿去。你们是大家大族,养不了我一个女子,我倒还怕塌了自己的台么,脸面上挂不住——他剩下的东西,你们敢拿,直管拿。”
袁一德冷笑两声,扶了扶衣领,尖着噪子道:“弟妹这话说的……”说着一顿,眼角瞟我,见我不搭言,他扬高音调道:“既然这么讲,再让下去也没意思,倒让这里许多人看着笑话。”
“废话!要怕人笑还来这里装哭?多此一举!”翠芳哧得一声,脸孔却向迟子墨,他点燃一支香烟,朝我们这边扬手,唇角是笑着的,目光凭得凶狠。
翠芳脸上青白,微一咬牙,在我耳边道:“宛芳,你可想好了和他们斗可不简单呐。”
我喉中应着,瞧向众人,都站在原地不敢出声,那赵之谨想了又想,到底劝了句,“今天丧事,一家人何必撕破脸皮,等过了今天么,我做东道,请袁少爷来家里吃酒。”
“哟,袁家的事儿赵公子也想出面?那不就简单了?这事归事、人归人的,也用不着理论,我们拿了袁家的东西,你得了喜欢的人,皆大欢喜不是?”袁一德身后的女太太,也不晓得是哪房,一身黑丝绒旗袍,手揣在怀里,斜睨着眼道:“这才是出一家门进一家门,从不落空的。”
说得有人偷偷笑了,赵之谨面上挂不住,也不好当面反驳,只当作听不懂。我心里一沉,倒越发冷硬起来,微站直身,理理旗袍后襟,向厅内道:“既然诸位赏脸肯来,总不能让大家瞧一夫的笑话。来人!”
说时,招娣手里捧着只盒子进来了,放在正厅案上,抬头,就是十三少端庄的笑容。
袁一德连声称好,不住点头道:“难得弟妹想得开,倒省了人前难堪。”
我也笑了,上前将那只盒子打开,里头有一夫的书信,并一张房契。
“不怕大家笑话,这些年也算掏空了的……”
话音不落,厅里已有一阵唏嘘,唱念的和尚静围在灵前,有好奇的出家人,伸着头瞧向那乌木盒子。
“一夫常讲,国之**,家不能家,他所以远离故土,避居上海,只是怕兄弟分离、家国离散,谁晓得……”我说不下去,只把手上那张薄纸一抖,抑住哭腔道:“一夫临走也没留下什么,霞飞路那套公寓么,当初就是我的名字,各位要有异议,觉得我不该拿,那也没法,这信里,还有一夫的亲笔字,也请大家过目做个见证!”
袁一德眼角一瞟,不以为然道:“弟妹说得轻巧,你这简单,除了那间公寓你就没别的了?”
我也笑,直看进他眼底,“三哥以为还有什么?是城郊的厂子呢?是那几间铺面呢?还是数得出来的洋货生意?”
他也不答,手指扣得桌面咚咚作响。
“说起来,这些也是一夫的家事,我们外人,不好插手的……”这里正对峙着,那边已有人提步往外走,一句话说出来,唯唯应者甚众,都怕闹翻了不晓得帮衬哪边,脚步声悉索作响,陆陆续续,走了大半,剩下二十余家亲近的亲朋,不好就走,囫囵劝着,“别为了细帐伤感情,袁太太虽然跟着十三少几年,年纪轻轻落了单也不容易,往后只好靠袁家多照应,这时候还争什么?还不都是袁家的。”
“这话说得有理!”袁家七太太扬声应着,从人群里发出高亢的声音来。“难道我们都是恶人?不懂理的?十三弟的丧事么倒还来争抢?不过是怕外人笑话我们袁家没规矩,葬礼已经让她了,难道帐还不能算算清?倒让家里明媒正娶的弟妹吃哑巴亏?这也不是大家子为人,也不是人情世故呀。”
“说得是说得是,都是一家人,袁太太,你让一步么何必这样难堪的。”有人来劝,也有人交头结耳,上海滩得月楼的吴老板端坐在座上,这时候沉着噪子道:“这也值得当堂吵闹?袁一德,你也不怕丢了袁家的脸孔!”
吴老板什么人?连杜月笙也让他几分,那得月楼不过是个晃子,他要是发了话,怕不连上海的军统头子都听他吩咐。袁一德立马换了副笑脸,摊手道:“吴伯伯这话讲的是哦,就是十三弟喽,没交待个清楚,倒让我们难办。”
“这有什么难办?这丧事就该是你们袁家出来办,这宛芳么,再怎么讲也是一夫娶回去的,你们要她手里那点东西也不难,只给她派个差事,能够养老的就算清了。”
“吴伯伯不晓得呀,这几年哪还有什么差事?再说了,我这里就算想照应她,十三弟家里娶的太太呢?哪能答应?这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倒乐得做好人呐,这年月,谁做得起?再说了,也要讲个道理么。”
“道理?要讲道理么,死者为大,哪里有这时候来算帐的?”吴老板一气,跺着手里那根乌木镶银的拐杖,愤愤起身,边走边骂,“这世道变喽……”
“吴伯伯……”袁一德还要留,吴老板一甩袖,身旁的保镖早就拦在他身前,“你们要闹么去闹,我是瞧不下去,但有一点,一夫的后事,不能半点失礼处,否则,也别怪世伯我,翻脸不认人。”
袁一德还要让,袁七太拉住他,冷哧道:“袁家的事,哪里轮到外人讲话的。”说时转向我,一伸手,笑盈盈道:“弟妹,我同他们不一样,我么,最喜欢痛快话。今天摊开了讲,十三弟的家私我们心里有数,你也别急,我们么,只要城郊这院子,城里那公寓么,就留给你养老好了。这样,不算对不住十三弟吧?”
我心里冷笑,面上依旧淡淡的,金莺忍不住道:“你们说得好轻巧哟,倒还像占了便宜似的,宛芳年纪又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靠这套房能吃能喝呀?”
她到底也怕,底气不足,声音渐低,袁七太一扭身,绛紫色的旗袍旋开一道弧线,“年纪轻才好呐,做什么不是赚……”
话里有话,她挽着身旁的妯娌,抿嘴一笑,配着那头卷发,两个人,竟像合成一个人似的,明媚的光线下,却恍惚只剩一黑一紫两条浓重的色彩,看不清她们的面目。
我不由笑了,嘴角一扬,缓缓道:“既然是说这院子,恐怕嫂嫂们就要和杜先生谈了。”
袁家人一愣,面面相觑,片刻,方有人在后头诧异,“这院子是十三弟的,我们查得明明白白,和杜先生什么相干!”
扔出这话来,仿佛卸了肩头的重担,我朝椅子里重重坐下,瞧着十三少高悬的相片,笑着,心底泛出酸意——也不是被他们逼的呀,是那一张张帐单子、一个个欠着的薪水、一桩桩没了的事……哪样不花钱?哪样凭空来的?日子退回去从前了:做什么,手头都紧。
这才让人辛酸呐,却是说出来也不过使人嘲笑而已。
“这院子,现在杜先生名下,这里有房契的,你们可以瞧瞧。”赵之谨站了出来,脸孔板得紧紧的,单眼皮微有些肿,却是定定看住了厅内的人,再开口,语气缓而坚定。
袁一德瞪大眼,往盒子胡乱翻看,身后一众人,袁七太拉着袁五少着急道:“五哥,杜先生和我们可是有交情的,他这样插一脚可算什么呀!”
不过就几张房契罢了,翻得一地,倒像装了满盒东西,一屋人,盯着那飘落的几张纸,还有袁一德渐而暴怒的神情,都惊恐得缩回去半步,就听他吼道:“这算怎么回事?你先调了包,当我是好欺的?”
“呵~”我笑,冷冷道:“瞧三哥这话讲的,我就敢调包,也要有人敢和我调呀,你们和杜先生好交情的,怎么不去质问他?倒来揪着我一个女子不放?”
“你……”
“我怎样呀?你们自家弟弟的财产么,个个都要来分的,那他欠的债你们是不是也一样替他还呀?我们把话说明白了,我就得了你家好处,也是一夫给我的,他拉下的,合当我还,我也不求你们,可他的东西,你们能抢走的都抢走了。这院子,当初说的是我们养老的地方,这时候我保不住,也不能让你们捡了便宜。不如折了现,替一夫还了那些帐目,一清二白,这才叫爽快呐。”
“便宜?你说得轻巧呀,这也叫便宜?你以为把这院子卖了就算完了?我劝你一句,别为了眼前路把身后路都断了!”袁七太半昂着头,一双眼眯作一缝,突然向我俯低身,“你要是个识趣的,有办法卖当然有钱赎,你要就这么认死理么,嘿嘿~”她直着喉咙尖笑,笑音不落,迟子墨倒在旁边拍起手来。
“我以为一夫闹着玩的,这时候看来,袁太太倒有几分胆识,从此后,我倒要刮目相看了。”
“哧……”翠芳不由冷哧,满面鄙薄,待要说什么,又不敢对迟子墨发作,跷着脚,在那儿剔指甲。屋里一时有种奇异的压抑,袁家人不知事情底里,不好就此发作的,相熟的亲友么更不便开口,我打起精神,叫招娣过来,将手里的一应文书递给她道:“你去给几位少爷太太瞧瞧,他们还想要这屋子么,也不难,只找杜先生谈就行,只是从此,我是我,袁家是袁家,井水不犯河水,这脸面,还是别闹破了徒生笑话!”
“太太……”
“哼~”招娣刚要问,袁七太挺身上前,反被袁一德、袁一行拉住了,两兄弟稍作思量,转向我道:“弟妹说的是,一家人,何止于闹翻脸的地步?我们这会儿还有事,等做七再来。”
说着,几个女太太还要闹,拉扯着就到门口了,只有尖厉的声音依旧停在屋里,“这人才刚走呢,屋子倒被她卖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婊子无情呐!”
人远了,话音久久在我耳边转,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像风吹了一轮,又吹到耳朵里,屋外,落雨了,光线暗了下来,时光,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