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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之谨
    赵之谨进来的时候,我正躺在烟塌抽大烟呢。衣裳也没换,只着一件家常织锦袍子,脚尖上勾着一只绛紫色绒面拖鞋,“啪”一声落在地上,赵之谨呆立在门口,半晌才说:“宛芳,我们来了。”

    他要来,早些日子就说过。那天是一夫下葬,一路飘着雨,到墓地时,天反而放晴了。雨后的阳光洒在墓地旁的迎春花上,鹅黄色的小花儿格外娇艳。我捧着一夫的遗相,远处光线一闪,镜框反光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裙,发间,簪着一朵小黄花,一路目送着,渐近又渐远,温和的光线下,我看见她的脸,凄清的,几乎就要哭出来。

    我仿佛死了一样,从那空的墓穴被挖开,到那空的墓穴放进了他的棺木,再到一铲铲湿泥将那空洞掩埋……从头到尾,悲伤被一块坚硬的大石挡在外面,连同一切心事起伏,都停止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些忙碌的工人,却是梗在那儿,并不明白今天所为何来。

    金莺与翠芳扶着我,生怕我哭嚎,却是到人群尽散,我依旧直瞪着那刚才还空落落的墓穴,这小半天功夫就填平了,立了青石的墓碑,他的样貌,印在碑上,继续微笑。

    亲友走得差不多了,稀稀拉拉还剩二、三个,墓地里忽尔有风吹过,城市在远处,人烟亦在远处,风声中,却听不见亡者的私语。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人,站在不远处,迎春花长长的花道,将我们分隔在两边。我听见翠芳与金莺耳语,“那人,是那个舞女吧?”

    金莺点了点头,又极快的查看我的神色,这才劝道:“宛芳,我们回去吧。”

    一转身,赵之谨撑着把伞站在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又被乌云遮住了,青灰色的天空,飘着绵绵细雨,天幕萧沉,仿佛一日将尽,细雨微朦,只片刻,**了墓地的青石板。

    雨里来,雨里去。活人依旧奔波着,而死人已躺在清冷的墓中,阴阳只隔着一层薄土地罢了,相距那样近,却再不能相亲。

    赵之谨替我撑着伞,潇潇的雨,还是淋湿了脸孔。迎面,那身黑色的旗袍又映入眼睑,错身而过时,对面的人,挺直了腰,站在雨里,那么多人从她身旁过,她仿佛不曾察觉,眼睛,落在远处的空茫,脸上,同我一样……没有泪,只有些雨湿罢了。

    隔着车窗,雨声哗啦成片,车子顺着陵园的盘山路,一圈圈绕到山角,待出陵园时,身后一片水雾,松柏青翠的山头茫茫如同浮在海上的孤舟,渐渐远了,天地灰蒙,密密笼罩下来,任汽车在雨里奔驰,开了很远,却依旧开不出这铁桶一般冲不破的现实。

    赵之谨一直不说话,过了江,快到家时,他突然烦躁起来,点了支香烟猛地吸了两口,又揿灭了,一时又坐不住骂司机道:“这样雨天,你也开慢些啊,谁催着你走了么?”

    车子慢了下来,但过不来几分钟,他又火了,“这时候船要进港的呀,你不晓的?这条路么堵得要命,谁叫你硬挤进来呀。”

    “哎哟,你有事么直说好了,这么指桑骂槐的心里就舒服了?”翠芳哧了一句,摆手道:“停车,我要下了。”

    “外头好大的雨呀!送你到明园吧。”话没讲完,翠芳拉开车门,雨声轰一下大了,她扬着声音道:“有赵公子么,我就不陪你了,有什么事改天再讲。”

    急匆匆的,翠芳冲进雨里,绛色的旗袍没跑几步,那边一个男的接过来,一手高擎着伞,一手搂过翠芳,两个人,笑盈盈往旁边的咖啡馆去了。

    “小人!”赵之谨鼻中冷哧,还要说时,不知怎么我突然厌烦起来,忍不住道:“那白汉秋是小人,你又算什么呀?你就算得上君子?对哦,你对我是蛮好的了,又能怎么样呢?比如那个白汉秋,就算他不是真心么,翠芳同他在一道总是高兴的呀,他是什么人同你什么相干?”

    赵之谨愣住了,张张嘴要说什么,终究忍了下来,才取了支香烟,我就手夺过,憋着气儿猛吸一口,只有点烟的香味儿,却还没点燃……

    空气凝滞了,胸口像压着重石,一呼一吸牵扯酸痛。我急切的盼望此刻就在家里,关上门,闭着窗,在那张还不及换掉竹榻的软席上,时光可以回到从前,回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公寓……不远的路,变得格外长,当车子转过一个街角,才瞧见公寓楼立在青灰色的天幕里,这边已经忙不迭打开了车门。

    “宛芳!”车子一阵急刹,赵之谨突然拉住我,尖锐的刹车声后面,是赵之谨犹豫的声音,“早就想讲的,一直不得机会。”

    我皱着眉,不等我开口问,他急切道:“我也晓得这时候说么不合适的,但这么拖下去总不是办法。我……”

    略一踌躇,话语越发急了,车**次的喇叭声刺耳,几乎没听清他成串的语句。

    “我有个表哥在欧洲,一直劝我过去,我瞧着时局也不好,留在这儿么到底算不得回事,要走,想同你一道,这周五,我家老太太从乡下来,一定要来看你,我晓得你不乐意,这时候说这些也嫌太早,但……”说到这儿,他说不下去了,我心里倒吃了一惊,怔怔的也不晓得怎么作答。

    “我妈她,就是乡下人,你别怕,见一面总算不上什么,你要是愿意呢,年底我们一起去英国,你要不愿意……”

    “之谨!”我打断他开始语无伦次的话,张张嘴,自己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这么稍纵即逝的瞬间,他几乎是将我推出车,连忙的关上车门,离开那一忽会儿,脸上还带着尴尬仓惶的神情。

    ……

    大烟迷醉的香气在屋里缭绕,而乍然进屋的老太太,呛得直咳嗽,一壁用手捂着口鼻,一壁垮着脸孔,连声音也僵硬了。

    “妈,这是宛芳。”赵之谨讪讪笑着,亲自打开窗户,解释道:“上海不比乡下,这里都吸这个的。”

    “哧……”身着一件藏青色长袄裙的老太太,抹了抹梳得光溜的头,满脸不屑道:“上海女人么一股子妖气的,我讲了我不喜欢喽,你又听不进去,吸这个那有好啊?要把家都吸光的呀!”

    我靠在榻上,隔着烟雾看赵之谨尴尬的脸孔,心里漠漠的起了层油纸,将他隔绝在外,笑眯眯将烟枪一递,招呼赵之谨道:“来,你也吃一口,今天这烟泡是我亲自烧的,你尝尝味道可好呀。”

    赵老太太撇过脸去,喉咙里吭吭作响。

    “哟,来的人都是吃鸦片烟的,倒没几个要水吃的,倒忘了给老太太倒茶。”说着,扬起身向里屋吩咐道:“招娣,茶来。”

    这不到一会儿功夫,招娣捧着茶水,那茶盘上还放着一只八方食盒。

    “太太你也吃一口咱们上海的点心呐,这个,杏花楼的绿豆糕最是软糯,还有这个奶瓜子可是老炒货铺的招牌呢,这里都齐了,寻常客人来,还得不着吃呀!”我翘着手指,嗑开瓜子儿,取出里头的瓜仁儿,就这么趁势喂到赵之谨嘴边。他不妨我突然亲呢,倒愣住了,片刻,木然张嘴吃进去,表情却难堪起来,唇角一动,才露出个“宛”字,我打断他道:“今天赵公子也不白来,我定了三合祥的酒宴,咱们也像从前在堂子里那样好好热闹一回,省得这些年的规矩磨人哟。”

    “呸!”说话间,赵老太太一口啐在我脸上,赵之谨猛地起身,想拦,终究也晚了,他讪讪一笑,倒比哭还难看。

    “妈,我说了你太心急么,宛芳这时候还在服丧,哪里得空见我们的!”

    “服丧?服丧像她这样衣衫不整的?也有摆酒请客的?还说什么堂……”她讲不下去,脸上羞也红了恼也红了,憋足了劲儿,只管指着我骂。

    我又躺回枕上,深深吸了口鸦片烟,烟雾背后,赵之谨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躲着我含笑的目光,半晌,只听见他一声喝道:“够了!”

    赵老太的声音嘎然而止,屋里,突然静了下来,赵之谨沉着脸,将我从榻上猛的拉起来,一句话猛冲到嘴边,末了,又徒然叹道:“我要做什么才替得了他?”

    我心里像裂开似的,止不住的悲伤,眼睛却喷出火来,手上一挥,烟枪划过赵之谨的额头,他低低一呼,手掌捂在额前,赵老太一迭声喊了起来,“婊子,你还敢打人呐!”

    一声未歇,外头门铃连串的响,跟着门开了,三合祥的伙计捧着食盒,高声唱道:“菜来……”

    三个人调开目光,人前不便发作,那伙计竟不觉有异,菜一碟碟上桌——用宁波做法清蒸的黄花鱼,淋了鲜香的虾瓜汁,正散发出淡而攸长的香味儿;还有照上海做法加了大量红糖炖的烂蹄花儿,浓稠的汤汁泛着暗红**人的微光;也有一般寻常下酒的花生米儿、酥炸小鱼儿、酒焖田螺……三两下,铺满整桌。

    那伙计常来的,晓得我的喜好,从食盒里另端出两碟小菜儿,赔着笑脸道:“这是我们老板单送的,袁太太吃着好吃么下次再多送些来。”

    我正了正脸色,摆手让招娣把他们送出去了

    隔着饭桌,赵老太踮着脚尖要察看赵之谨的伤,他挡开了,低声道:“妈,不碍事。”

    “不碍事?这要留下疤要怎么办哟!”

    “好了,没那么严重。”赵之谨侧开身,接过招娣送上前的湿毛巾捂住半边脸,露在外面的一只眼,晶亮的,像有泪光。

    “这种婊子你还护着她哟!我今天把话讲明白了,别说是八抬大轿娶进门,就是来我们赵家洗衣铺床做丫头我都不要。你要再同我说这事么,我告诉你爹,连你也一起撵出去!”

    赵老太见儿子不与她亲近,一口气骂出来,跺脚就走。赵之谨两相为难,临了,长叹一声,也只得紧跟出去,背影一旋,即看不见了。

    只留下那桌子菜,像从前在堂子里,静静散发热气,直到全冷了,连香味都凝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坐在满桌子菜背后,也像从前那样,从人聚,至人去楼空,方才缓缓的,夹起一箸冷透了的菜,送到嘴里,使劲儿使劲儿咽下去……一切滋味,都是淡而无味;一切喜怒,都是过眼云眼。只剩下如同嚼腊的难堪,还有不得不继续下去的负累,逼着我,一箸箸,风卷残云,把那桌菜塞进我空洞的心里、胃里,胃塞满了,满得像要吐出来,而那颗心呢,终究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