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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春明媚
    春如逝了,还有盛夏,何况春光刚到,乍暖还凉。傍晚时,阳光虚虚的笼在身旁的学生身上,他满脸沮丧,不住回头望,但不再倔强了,低着眼睛跟在我身后。落日和缓,他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憋红了双眼,直到陈碧清家中,依旧一言不发。

    “噫,我们先生不是说约了袁太太吃茶?怎么太太倒寻来了?”大阿金开了门,瞪着她那双金钱眼,话没完,已瞟向我身后的少年。“这位是……”

    我笑笑,也不搭言,领着他就进来了,向大阿金道:“我同你们先生走散了,想着不如来这儿等她,先讨盆热水,再一盏热茶。”

    “哟,瞧袁太太说的,这不是应当的吗?怎么倒成了讨。”大阿金说着出去了,人走着,犹拿眼打量那男学生,半是猜疑半是老成,抿嘴偷笑,眼睛里全是内容。

    我也不多说,把他安置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另一边,夕阳的余辉越发灿烂了,点燃他的眸子,是一汪映着瑰丽色晚霞的春水,一漾,就要泼出界来。

    我坐在暗处,轻轻笑了。

    余辉渐渐在他脸上黯淡了,大阿金进来点亮了灯,他坐在灯下,一直、一直不曾说话。

    “太太,喝茶。”

    “放着吧。”

    “那热水呢?”

    “也放着吧。”我摆了摆手,大阿金识趣的出去了,临了,还带上门。

    我拧了条热毛巾递过去,他坐着不动,光线笼罩下,脸色惨白了。

    “想哭就哭出来吧。”我轻声劝,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说时,将那块毛巾拂在他脸上,隔着热汽蒸腾,他的眱毛一动,压抑的,泪滚落下来。

    我心里一颤,想换掉那毛巾,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按着脸上的毛巾,陡然失声痛哭。

    年轻的时候,从不曾惧怕死亡,因为死亡太遥远,时光向前的那端,没入浓重雾气中,你看不见,以为还可以很长。但我知道,生死,不过一线之隔,这一线,隔绝的,不仅仅是生死,是生死背后相依相重的感情,再无法靠近,无法接触,无法分享……如我同一夫,也像他与他的同学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人倒在面前,但你无能为力。命运的残酷刚刚开始,人生,越往后越令人惊悚。

    我不说,他也不说,只是捧着我的手,不,其实是捧着他的脸,痛哭不已。最后,只剩下哽咽,肩膀偶尔抽动着,泪却干了。

    我轻轻一动,他松开了手,毛巾早凉了,沾了他的泪,化在同样温凉的热水盆里,软作一团。

    “你要闹事么,倒不晓得会死人呀?”我嗔了一句,他猛抬眼,满眼的血丝。

    “再讲了,你们要的那些,可是谁给得了啊?”

    “你懂什么!”

    “是哦,我是不懂,什么民主自由的……”我淡淡说着,垂下了眼睑。

    那少年胡乱抹了抹脸,起身就走,我也不拦着,只是心往黑洞里一跌,死水又漫了上来。

    夜幕终于垂下,他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我坐在那儿,怔怔的,如作了一场荒诞的梦。直到大阿金进来问,“袁太太,你要饿么,我先下碗面给你好了。”

    “不用了。”我摆摆手,疲倦起身,也走进夜色里,走进那梦的余烬里,一路恍惚,梦游般,竟回到自己的家。

    应门的阿兰瞪着眼,片刻才嚷嚷,“太太回来了!”

    我正要骂她乍呼呢,里头冲出两个人来,许世杰抓了我的胳臂就问,“你这半天去哪儿了?”

    我张张嘴,不待出声,后头一个女太太抱住我就哭,“宛芳呐,你胆子也太大了,后来我听见开枪,再跑出来找你,哪还有影子哟,一排排都是死伤的学生,问个人也问不着,想着你别是被警察带进局子去了吧,心里一急,就挂了电话给许少爷。”

    是陈碧清。她哭花了妆容,一双眼,肿得大了。

    “我……”

    “外头乱,你跟着去作死啊!”许世杰吼得我耳膜嗡嗡的响,半天,才对上他的目光,气恼多过关切,他脖子上的青筋又鼓起来了,纵横交错。

    我半昂起头,闲闲的甩开他的手,径直就往里屋走。

    “宛芳,许少爷也跟着找了一下午,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你这是去哪儿了?”陈碧清还有些哽咽,又怕许世杰发火,一个劲儿拿眼睛睃我。

    “我呀,走得累了,去你家喽。”

    “我家?”她呆住了,喃喃道:“去我家做什么哟?”

    “讨口水吃啊。”我自往椅上坐了,不理会许世杰奔腾的怒意直杀过来,恨不得将的撕了。

    “我多少事情不做,着人到处找你。你倒好,自己家不回么,去堂子里待着?”他吼着就朝我冲过来,陈碧清忙着抱住许世杰,一个劲儿劝,“许少爷是好心,何必又闹成坏事?你们两好好的,何苦总是吵架伤了感情?”

    “吵?是我同她吵吗?”他指着我,想想跺脚往旁边一站,恨恨道:“我倒不想吵咧,你瞧瞧她那样?倒白替她急了这半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

    “回来?回来没半句谢字,我是傻的呀?哄得我手下全出去了,你倒是有句话呀?”

    “话?”我打断许世杰,斜睨向他,他想是吃了酒,脸色酱红的,眼睛里喷出火来。“你是巴不得我在外头出了事,好让你那些手下没白忙活是吧?”

    “你……”他指着我说不出话来,又向陈碧清道:“你听听这话可是她讲的,我他妈的好心全喂狼了。”

    “宛芳,你也消停些吧。”陈碧清无奈劝解,笑向许世杰道:“这事情么总是我莽撞了,听见声枪响,自己倒把魂吓丢了去,倒没想人家警察只拿闹事的学生,关旁人什么事呀?再说了,宛芳她有身份的人,又聪明,总不至于让他们占了便宜。总是我,一急起来,人人都问遍了,倒把自个儿家给忘了。”

    “哼!”许世杰重哼一声,转过脸去,末了,又耐不住寂寞先开了口,“你喜欢堂子里待着是吧?改明儿我找个伢婆……”

    “许少爷……”陈碧清才收的泪,这会儿几乎又要急哭了。我心里冷哧,却不愿与他多交集,自己往卧室里去,许世杰还拦着,我拉了陈碧清就道:“你瞧见了?你要问我们好不好么,我只能讲,我同他,没话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许世杰一愣,我转身出门时,瞥见他半张着嘴,急怒之后,神色渐渐复杂了,终于,不曾追上来。

    ……

    真如一场梦,梦醒无痕。只有第二天的报纸提醒我,那天学生真的上街游行了,死伤多少,却没个准数。

    是一也好,或者是十,甚至百,那个人不在其中就好。我是自私的,自私到无关自己,便是天地崩塌也无所谓,却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样一双眼的黯然……他离开了,是醒着或者梦里,那个有着一双熟悉眼睛的陌生人,安然离开。

    春日,于是迟缓了些。光阴寸寸在墙头移动,经过我的眼时,白光刺目。我不躲,我要看进去,看见那光芒背后的一片亮,模糊了周围所有人或事。

    许世杰格外安静,既不吵亦不闹,连着几天,整天待在家里,连晚上都不出门,只是我看着他,他好象憔悴了些,被人众口赞叹的霸气收敛了,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常常坐在不远处,静静看我。

    我仰头,向着窗外的阳光,心里一笑,他抚上肩来,站在我身后。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低低问着,声音很轻。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即使一夫活着的时候。可我笑笑,把心愿埋得更深了,连自己也有些迷糊。

    “要不我们出洋?”他这么问,像许多年前的赵之谨,我一时呆过去了,时光,移出了我的眼睛。

    “不必的。”

    “嗯?”

    “我说不必了。”

    我俩极快极轻的讲话,都不像我俩。我的心一痛,痛得我有些后怕,脸上随即笑了起来,回身道:“你在家里待着也无趣得紧,几天没见你那些兄弟朋友,也该出去会会了。”

    “我们一道?”他说时脸上划过一丝犹豫。

    我想都不想,却由不得冷笑出声,“我去做什么呀?碍着你们行事。”

    “宛芳……”

    有些人,再怎么好,总是不称意。我有些愧对他,尤其是这样温和的他,但只是愧对罢了,还是不称意。

    简短的对话结束之后,又是沉默。沉默里,相安无事,也冷透了人心。然而,这是我们最寻常的姿态,在这样的寂寂里,不单是我,连许世杰也消瘦下去。两个人,毫无营养,却偏是不曾分开。

    我们同坐在灯光明亮的桌下吃饭,不知怎么,总觉得光线昏暗,我嚼着半口饭,半天了,也咽不下去。他有时会突然暴躁起来,把盘里的菜拨拉得到处都是,我等着他发火,等着他有了借口,又骂或者又打我一顿……终于不曾。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