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猜测命运,下一步是将飞跃天堂或者坠落地狱。千篇一律的日子里,我已经如一潭死水,活着,仅仅是活着而已。于是,当人潮朝这边涌时,我竟有些莫名兴奋,迎着他们,如逆流的舟,行在人群中,看他们夸张的、群情激奋的表情,我竟是笑的……眸里,透出光亮来。
一回首,陈碧清还站在玻璃门后朝我张望,但人潮一涌,她的目光随即散乱了,只余一张浓妆的脸,隔着玻璃,像一具模特茫然的表情。
人潮越涌越多,人流越集越猛。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是一双双热忱的眼,女学生齐肩的短发、黑裙白衣的明快,挥着手里的小旗,也跟着喊,“要民主、要自由!要民主、要自由!”
领头的男学生戴着眼镜,深色中山装下,露出白衬衣的袖子。他振臂高呼,瘦削的、青涩的脸孔红了,眼镜背后的眼睛充了血,每喊一声,都是拼尽全力的呐喊。
人潮似流,我站在那水流中间,瞧他们每个人不一样的样貌,却是相似的神情。有些新鲜,有些陌生,又有些没来由的刺激。
原来世道真的变了,变得像他们一样——青春、活力,又竭然不同。把热场昏暗的灯光、缭绕的烟雾,歌舞厅跳着大腿舞的舞女,还有小报上风情万种的明星,都还不是全部。我无从想像,我们既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又有这样的不同。
原来世道真的乱了,连上海这座浮华的孤岛也开始动摇。
我不知是期盼着或是害怕,仰天,天空碧蓝,那干净澄透的蓝色背后,许多风暴在酝酿,许多雨露悄然形成……如同那不可测的命运,你睁大眼,却永远看不见明天的模样。
呐喊声夹杂着喧闹还有脚步,一阵高过一阵,长长的队伍从我身边走过,如一条长长的河,总也流不到头。一个鹅蛋脸、胖乎乎的女学生,试图挽了我的胳臂并肩前行,我朝她笑笑,她还有些诧异,嘈杂的人声里吼着道:“中华兴亡,在乎人人,这位女太太,你也同我们一道吧!”
我笑着摇头,她像是失望,又像忿然,与身旁的同伴继续往前,挥着小旗的手臂抬得越发高了。
什么是中华,什么是兴亡,什么是民主,什么是自由……自一夫死后,已无人再同我讲这些新鲜的名词。我不懂,但我蠢蠢欲动,也想像他们一样无畏、勇敢,甚至冲动,在所不惜。
正自呆想,队伍一阵骚乱,前面有人在喊,“警察,警察来了。”
我身边的学生立时手挽起挽手,男男女女,组成排排人墙,脸上是冲动抑或害怕呢?他们每个人都紧张起来,脚下却加快了速度。
“要民主、要自由!”的声音盖过一切,我回身,顺流站在人群中,远远瞧见街道前方,有着青衣的警察零星冲了过来。
“别怕,我们是合法游行!”为首那个男生踩上路边的花台,队伍停了,他在前头喊,周围的声音喧闹起来,我听不清楚,被声浪掀着往外围退,还没退出人潮,两声刺耳的枪响,惊破耳膜,四周陡然一静,继而学生像发了疯似的往前冲,只听见有人在喊,“警察杀人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生是涌朝前,警察挥着警棍就往这边冲。我被前后的人群挤到路边,有人拉着我劝,“这位女太太呀,还不躲着些,枪子可是不长眼睛的哟。”
我这里才定神,瞧见那边为首的学生已倒在血泊里,紫红色的鲜血,缓缓从他体内流出来,染红了一方地,周围的学生开始哭,女学生相互抱在一起,男学生红着眼睛吼骂起来。有人抄起路旁的杂物就与警察扭打在一处,我睁大了眼,不敢看,一个接一个学生,在零散的枪声里,倒地……
世道真是……乱了。
也听不真他们谁在说些什么,我挪到街边,想走,脚生了根,眼睁睁看着刚才还意气风发的学生,忽儿成了警察枪棍下的模糊血肉。
莫说我,连周围的路人都惊白了脸,可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声,此时的声音只集中在路上,旁边的人,都噤了声,能躲的躲了,不能躲的,挨着墙沿子蹲下来,抱头、惊惧。
警察越聚越多,学生的队伍被冲散隔开,有女学生尖叫着想要与同伴重合,却被枪支拦住,越分越远。又有男学生试图冲破重围,被几个警察扭出来打倒在地上,枪跺脚踢,就在我面前,又一条命,从适才的吼啸变作痛苦呻吟。
我不忍看,扶墙朝前走了几步,一张年轻的脸,乍然冲到我面前,嘶吼着,“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的脸,定格了。那一瞬,像永恒那么久。
我呆站在那儿,耳旁一切喧嚣,只剩下他的怒吼;眼前所有面孔,只勾勒出他的样貌……像水里的苔藓,浮上来,丝丝缕缕,异常清晰。
呼吸也停止了,只余下心跳,“咚咚”作响,响得人慌。
不过一瞬,他从我面前冲过去,那背影纤长,穿着不一样的衣裳,但如此眼熟。
我一把拉住了他,转过脸来,他的面止扭曲着,时刻准备斗争,即至见了我,又放缓了表情,满脸疑惑。
“你……”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冲我咧了咧嘴,像笑,又没笑成形,接着又要往前,我只瞧见他身后,一帮警察冲上来了,往这边打,也不晓得哪儿来的力气,我挥手,便甩了一记耳光在他脸上。
男学生一怔,还不及发火,满脸不可思议。而警察,已冲他身后了。
“你要来找我么也备好钱呐,你当我吃西北风哟?整天同你鬼混么,谁来养的?”
他瞪着眼,说不出话,身后的警察则是一愣,脸上堆了猥琐的笑容。“呀,这打情骂俏也要找对地方呀,小姐要是没消遣处么,等我们兄弟几个完了差使来找小姐么蛮好的,胜过这个……”他瞥了眼男学生,瞧他穿着一件衬衣,一双皮鞋不似旁边的学生,摇摇头道:“怕是要小姐你倒贴他咧。”
“可不是!”我白了他一眼,他犹捂着脸颊,看定我,又惊又疑。
在这样一片混乱里,我竟捣出支烟卷,自己替自己点上了,深吸一口,在他面前吐出一阵烟雾,白烟后头的他,目中露出些恼意来。
“白贴给他么也要识相才好的,哪晓得连心眼也不长,倒不看看这世道可是由得他……”我顿,立时改了口,“这天也没黑的,酒也没吃,青天白日由得他来找我,倒不许我同别人出去玩玩的呀。”
那两个警察越发笑得欢,还要揶揄,一股学生从旁冲了上来。他两个一紧皮带,从怀里拔枪就射。我心里怕,更怕身边的学生年轻气盛,非要争个黑白。一声枪响,他也唬住了,这回,倒在我们面前的,是个十七、八岁,圆脸高个的女学生。
“快走!”我挽着他的臂就往反方向跑,越跑越怕,不热的天,满头的汗。
身后的人步子沉重,跑个三、两步又怔怔回头。我心想不要被那两个警察追上来才好,也不晓得哪里的力气,拉了他,直跑出百米远,见旁边有个里弄,一踅身转了进去。
大白天的,里弄里关门闭户。外头的大街闹翻了天,这里头,静悄悄连个人声也不曾听见。我扶墙直喘,眼睛却瞅着他,生怕他再跑出去,幸而眼前的人,一时呆住了,年轻的面庞,写满不可置信。
“他们……他们真开枪。”良久,他吐出几个字,垂下头,再抬眼时,眼里蕴着泪光。
我心里不忍,又无从劝起,自己也是惊魂甫定,倚着墙,缓缓坐在地上。
“你拉我做什么?”他突然吼,眼睛一红,眼泪就下来了。
是啊,我拉他做什么?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前仆后继,那么多警察涌上来,若是那警察不信我那伎俩……
我不敢想,猛地摇头。
见我不答,他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着高跟鞋,我到他的肩头……连高度,也和从前那个人,那么像。由不得,痴痴笑了。
“疯女人!离我远点。”他还在吼,吼着就要往外走,外头可是闹得更凶了咧,枪声、喊声、哭声、打声,混作一片。
怎么忍心呢?看他冲出去,与人争、与人吵,与人厮杀,或许,最后也会倒在一滩血泊里,等人潮退了,工人抬着水枪一冲,性命,便和着血水,流到下水道里。
即使他不是他呀,可他长着一双他的眼睛,有他的笑、他的短的头发,还有他相似的身形,也一样孤高的,或许还有些单薄。
“放开我!”他仍在挣扎,如同闹脾气的小孩儿,我抓着他的衣袖,也像从前,抓着……十三少的手。
我回身,脸上是笑着的,眼里含着泪,却是另一巴掌又补上去,打得面前的人,再次怔住了。
“你要出去扔了命我是无所谓呀,可是拜托你死远点,别死在我面前啊!”
“你疯啊!”
我晓得,我已经疯了,但疯总比死水一潭好。我宁愿疯了,为着从前也好,或者只是眼下;我宁愿疯了,哪怕只是一个幻影;我宁愿疯了,从街上,捡一双相识的眼睛,却是一个不相识的人……
我笑着,突然哭起来,放肆的,在这条无人的弄巷,哭笑间,犹抓紧了他,如同抓紧那个远去的人,什么都无所谓,只要眼前这个人,在这场风波里,可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