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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暗涌
    春天到的时候,惊觉冬天已经远了。天气渐渐回暖,迎春花开了满墙。连江上的船舶都密集起来,汽笛声连连,港口进出的货轮空前繁忙。与此相反,报纸上登的,不是华北灾荒了,就是西南又闹了匪患。天下都乱了,上海却日见繁华。如同孤岛,岛上的人喝着咖啡、吃着法国餐,再去看岛外的贫脊,除了优越之外,总觉得是场笑话。

    我问过许世杰,“外头这么乱,上海还能撑多久?”

    他笑,满不在乎,“上海能同外头比?连北平、南京也不过是个幌子,你瞧他们再乱,可敢同洋人乱呀?全中国哪里洋人最多?可不都在上海么。”

    话是笃定,我多少还是疑惑——外头还没乱进来呢,上海已悄悄换了天地,从前得势的徐唯得、谢天华两个,一个远逃,听说回了湖北老家;一个干脆成了阶下囚,老婆孩子没办法,靠典当些金银首饰过活。还有迟子墨,失了明园,染了烟瘾,四处借贷不成,又惹恼了许世杰,最后还是杜月笙从中做了和事佬,又出了些钱,送他回北平了。

    没来由后怕,若一夫还活着,不晓得我们是否还能在这些风浪里继续向前?袁家的人,不都失魄了吗?才短短几年,能维持住身份面子的,只剩下廖廖几个而已,其他,只好守着老家那点产业,消停了。

    身旁的男人一瞥,哈哈笑着,搂住我的肩膀道:“乱才好呐,乱世才出英雄呢!”他话没完,笑已越发放肆。反倒是我,怔怔的出了回神。

    家里的东西却越堆越多,什么洋烟洋酒、米面煤头,连面纸都成箱成箱的叫人搬回来。楼上空着的公寓堆满了整间还不足,许世杰又找人一气儿做了十多件旗袍,花色不论,款式都是最新的,又配了十来双小羊皮鞋,零零总总,看得人眼晕。

    “你买这么些东西回来,放也放不下,衣裳么哪里穿得完的哟,没得累赘。”

    “放不下么,叫他们打个红木衣柜来好了,什么难事。”许世杰头也不抬,接着就叫招娣挂电话给马杰,要他去订做一只黄花梨红木衣柜。

    “我这里说着东西多么,你倒又给我再添一样,你且瞧瞧这家里,可还塞得进去?”我嗔了他一句,也懒得同他讲,径自往书房里去了,许世杰的声音还在后头追着,“那算什么呀,摆楼上就是了。别人怕东西少,你倒嫌东西多!去~”他说着哧了一句,自己也起身披了件衣裳就往外头走。

    我不问,招娣也不问,只有阿兰追着道:“少爷这是去哪儿呀?可还回来吃饭?”

    许世杰头也不回,嘴里叨叨着,“看房子!”

    “啊?你把话讲清楚了。”我追了一句,他人都在外面了,嗡着声音道:“这小房子我住不惯,换个大的,省得你说东西多没摆处。”说着人就进了电梯。留下我呆在原地,像是马上就要搬了,陡然便生出无数别情。

    “太太,少爷这是要另置个家呀?”招娣小声问着,也同我一般一头雾水。

    “管他呢,横竖我是不搬的,他爱住哪儿住哪儿。”

    “呀……”招娣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片刻才道:“少爷那茅草脾气,一点就着的,太太就是不想搬,架不住他骂人呐。”

    旁边阿兰帮腔道:“少爷要换个大房子么蛮好的了,太太到时候别同少爷扭着就更好咧。”

    我心里乱,家里也待不住,干脆约了陈碧清喝咖啡店,自己换身鹅黄色旗袍,别一支玫瑰红珐琅质发夹,挽了个墨绿色皮包,与许世杰前后脚出了公寓大门。

    春意乍暖还寒,迎面春风卷着尘土,几乎眯了眼。幸而约得不远,顶风而行,转过一个街角,陈碧清站在咖啡店门等我,她穿得更单薄,风一来,衣裳紧裹在身上,倒是玲珑身段,引得男人侧目。

    “你也太风骚了些,这个天,倒换了丝旗袍。”我笑着拉了她往店里躲,她么一壁笑一壁哧了一句,“有什么法子哟,你么有人养的,我这里吃了上顿还愁下顿咧。”

    我也不搭这话,冲那服务员就道:“两杯咖啡,两份蛋糕,两份奶油。”

    “你这个吃法么要吃胖的。”陈碧清瞥了我一眼,一双手,在我腰上摸了一把,“你这妮子这水蛇腰,什么时候才长肉呀。”

    “你疯呀~”我吃吃笑着躲,两个人坐下了,她犹在笑,瞅着我道:“也是奇了怪了,你好端端的太太也做了这许多年,怎么肚子老不见动静?”

    我嗔她一眼,无话可说。

    陈碧清凑过来了,隔着那张小圆桌,她眼角的粉裂开了,细纹一条条清晰可见,“你别学方玉卿呐,从年轻时候跟着王临安那个老货么,熬得自己都老了,王临安倒成了妖怪,永远都是那样,这下好了,老妖怪嫌她不会生孩子么直接打进冷宫了。”

    “方玉卿……”我正诧异,咖啡送上来了,接着就是蛋糕和奶油,香气扑鼻,服务员带着工整的笑,微俯身道:“袁太太还要什么?”

    我一怔,抬眼瞧那伙计,倒是有些眼熟,摇了摇头,他退下去了,我还在想从前——这间店,是我同一夫常来的,这些年连老板都换了,这伙计倒还记得我。

    “喂,说你呐。”陈碧清晃了晃我,笑道:“你同许世杰可好呀?”

    咖啡表面浮着一层白沫,精致的小勺一搅,沫子圈出几圈涟漪,浓郁的咖啡香四溢开来,带着苦味。

    “能有什么好呀,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为人,再好也有限的。”

    “哎哟喂,你可知足吧,要是十三少么,自然一心在你身上,换成许世杰,他照样吃喝玩乐,在女人身上能像现在这样么也是十分不易了。这人呀,总是不一样的。”

    我笑笑,半晌才道:“你们当然好喽,把我一个坑了么,你们个个鸦片烟照吸着,生意照做着,只怕比从前还热闹些咧。”

    她瞥我一眼,抿着咖啡道:“你以为哟……”话没完,脸色渐渐淡漠起来。

    不大的厅里,种着几棵滴水观音,叶面绿油油的难分真假。蒲扇一样的叶子层层叠叠,仿佛将这空间分割成无数,这里面,隐着许多人、许多事,还有许多说出来就不值一提的辛苦或是幸福。我同陈碧清两个,一时没了话,不停搅着杯里的咖啡,那白沫浮开的涟漪转出几圈又归笼一起,末了,只是一杯混沌的深色的水,尽凉,如奶油蛋糕,淡淡泛着冷色。

    “你那个牛永基……”

    “不提他!”半晌开口,话没完,陈碧清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了这个话题,却又过了会儿,她自己道:“死胖子最近爱上个舞女,有个把月没来了。”

    “你没去请?”

    “请了做什么呀?”她抛出一记眼刀,末了自嘲又笑:“请也请不来的。我这条路呀,看来也是走到头了。”

    我一时语结,不知从何说起。

    陈碧清拿着把小勺挖那块蛋糕,奶油都碎了,也不见她吃一块。我也跟着她把眼前这盘蛋糕叉得碎了,心里散散的,也像那些叉碎的奶油,拼凑不齐。

    “你刚才说方玉卿怎么?”良久,我问她,想起那天扭了脚,瞧见方玉卿同那个男人的背影,前后呼应,心里恍惚有些明白,又越发糊涂了。

    陈碧清一笑,眼睛还看着那盘蛋糕。“说起来她还不如我呢,陪着老妖怪一辈子,不见得得了什么好,这时候为着没孩子么吵得天翻地覆,我就说呀,要么干脆不嫁人靠自己,要么嫁了人么,得学着沈如月,赶紧的添个大胖小子,把那些大太太、二太太的嘴一堵,就是人家想撵都撵不走哟。”

    我心里一沉,眼前总是方玉卿歪着头朝那男人笑的侧脸,莫名其妙嘿嘿笑了两声。陈碧清抬眼瞧我,也不曾问。

    “真的,你同许世杰……”

    “说别的吧!”我打断她,来来回回总绕不开这些人,方玉卿么是王临安,她么又是牛永基,到我这里,只有许世杰。也是奇怪,从前都在堂子里,偶尔聚了,谈不完的新鲜话,一夜也不能完,现眼前,除了身边的男人可说,竟无话可讲。打断了陈碧清的话,我两竟是面面相觑,片刻,都笑了起来。

    “算了,不同你计较,改天我拉了方玉卿,咱们凑一桌牌,从早打到晚,那才过瘾咧。”她一气儿说着,开始吃那盘碎了的蛋糕。我也光拣着奶油吃起来,满嘴冷凝,一抿就化了。

    都是孽缘,走着走着,只剩下这孽缘。我偷眼瞧陈碧清,她蛮无所谓,想起什么似的,自己歪着嘴笑。

    “笑什么呀?”我推她一把,也跟着笑。

    “想起从前喽,金莺那丫头,成天就围着黄明德转。我那天瞧见黄明德……”

    “在哪儿看见的?他不是离开上海了?”

    “谁晓得哟,那天瞧见他站在剧院门口,天冷,缩着脖子,倒是一身干净衣裳,却是满脸胡茬。我上去同他讲话,他倒像不认得我似的,吃了一惊,还要问呢,点头哈腰就走了。”

    “你倒不叫他来瞧我?”我嗔她一句也跟着叹:“从前金莺为这个弟弟么淘了多少神,一条命没了,才换来黄明德明白些,我瞧他这些年,也老成了。”

    “说得是呀……”陈碧清叹了一句,摇头道:“也怪,再怎么闹总觉得从前那些人好,比如翠芳……”

    我两个又是一阵沉默。时候长,咖啡也完了,蛋糕也只剩下碎沫,我结了帐,冲陈碧清笑道:“翠芳么,改天得了空,我是要去看她的呀,到时候一起?”

    “那才好咧!”她说着也站了起来,挽了我胳膊,两个人说笑着就到了门口,却见一潮人流,密集集往这边涌来了,服务生伸着脑袋看半天,拦着我同陈碧清道:“外头学生闹事呢,二位太太还是避避。”

    说着要落锁,我忙道:“不防事,我这里离家三、两步,还没等他们到这儿呢已经到家了。”说着往外头走,陈碧清跟了两步又停了,瞧瞧外头,犹疑道:“你有事么你先走,我这里避避再出去不迟。”

    我笑着拉开了门,远远的吵嚷声铺天盖地,把陈碧清那句“小心”也淹没了,后头的玻璃门迅速合拢,路上的行人,躲在角落又忍不住张望,黄包车全停在街边,我站在那儿,家,正是人潮涌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