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了脚不要紧，莫名其妙却把个许世杰又绕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夹着烟卷，半天了，也不见动静。阿兰打了盆水来放在他跟前儿，笑道：“少爷，泡泡脚再睡好了。”

    许世杰嗯了一声，阿兰已经动手却了他的鞋袜。

    我半躺在榻上，与招娣两个对望一眼，咂了口银耳汤，嚼在嘴里半晌吃不出味道。

    “少爷，水可凉了？”阿兰一双大眼睛几乎要满笑出来，说着又替许世杰搓揉脚面，“水里加了姜片，我们老家么，都是要这么泡了脚才好睡觉的。”

    她叽喳着停不下来，许世杰眼皮不抬，偶尔应两声，突然道：“你来伺候太太的么，怎么不给太太端水去。”说着伸脚便揣，阿兰扑在地上，也不恼，依旧还是笑，“太太脚肿，我不敢弄。”

    “废话！脚肿才要泡的呀，去去去，给太太重新弄了水泡脚。”

    阿兰端了水盆出去，许世杰一路吼着，音调越发高了，“让你来么是伺候太太的，我瞧你没个眼力劲儿么，明天裹铺盖走人好了。”

    那头阿兰刚出屋，听见这句，忙不迭跑进来道：“少爷可别呀，我晓得错的，这里马上就热了水来……”

    话没完，招娣到底忍不住笑了，许世杰回头一瞧，我手里端着碗，望着他怔怔发呆。见我这样，他脸上的笑意收了去，沉着个脸又骂招娣，“我不在几天惯得你们没边了，这时候还杵在这儿，不去给太太弄洗澡水呀……”

    “行了。”我由不得打断他，数天来，第一次同他讲话，“你在这里待腻了么何必守着不走？指桑骂槐倒是说给谁听呢。”

    许世杰赤脚就走到榻前挨着我坐下了，“我只当你哑了呢，还好还好，肯开口同我讲话了。”

    我不理他，掉转目光，也不知看着哪儿，屋里四处都是红木家具，摆满了，那些四方的棱角，磕磕绊绊，挨擦碰挤，原本都不是这里的物件，时候长了，居然也摆成定式。我打了个哈欠，眼前的东西有些模糊。

    “明天，明天我们去看大戏可好？”许世杰扳着我的肩膀，一脸热忱，“对了，江边开了家法国餐厅，请的法国人做厨子，说是比别家的都好，你陪我去尝尝。”

    “少爷，太太脚还肿着呢。”

    “那怕什么呀，我让他们来接，车上车下的，又不走动。”

    “那也再等几天呐。”招娣说着端了一碗银耳汤给许世杰，又向我道：“太太也应一声呐，何苦让少爷白等着。”

    我想搭话来着，哈欠不止，一个连一个，眼泪都出来了，胸口又闷，像是浊气都往上冲，堵住了，气息难喘。

    招娣瞧着不像，俯身道：“太太可是烟瘾来了？我这就去烧烟泡。”

    “慢着！”我拉住她，又是一个哈欠，脸上已上通红了。“说了要戒的……”

    一句话没完，紧抱着身子微微发颤。许世杰搂了我的肩道：“想抽就抽呐，这玩意儿也不值什么。”

    我掐紧自己的虎口，虚汗一阵阵冒上来，混身又冷又湿，咬紧牙关只是硬挺着。

    “阿兰，快拿热水来呀，还有热毛巾。”

    已不是第一次犯了，招娣有了经验，连阿兰也晓得怎么打下手，啊啊应着，不但拿来了热水热毛巾，还灌了个暖水袋，塞到我怀里，暖着一阵阵抽搐起来的胃。

    我咬得牙齿咯咯作响，满头冷汗顺着额际就流下来，旁边许世杰也急了，冲我直喊，“你要这么忍着做什么，又不是没你抽的了。”

    满脸都是汗，只是不想搭理他。招娣嘴快，哭丧着脸道：“少爷喽，人也不来，家用也不来，太太怕少爷从此不来么，干脆戒了算了。”

    耳边是许世杰低低的笑，抱着我，声音缓了下来，“你才晓得厉害哟，这以后可还敢当着爷的面同谁拉拉扯扯的。”

    我心里气，嘴上却说不出来。许世杰也不追究，抱着我就往烟榻上去，那边烟枪烟灯许久没用了，连富寿膏我也叫她们收了起来。前头几次烟瘾还好，偏这次又犯得大了，身体抖作一团，绻在那榻上，瞧许世杰点了烟灯，拿着烟枪就问，“烟呢？快拿出来呀。”

    招娣同阿兰两个面面相觑，瞧着我只是不敢动。我冲招娣极缓摇了摇头，额间的发，已是浸湿了。

    “还要我自己动手不成？”许世杰两眼一瞪，拿着枪就要打阿兰，我深匀了口气，拦住他道：“我说要戒的，你就不能省省事？”

    “好好的戒什么戒？”他也急了，嗓门奇大，“你倒怕我养不起你还是怎地？”

    我眼里嚼着泪，想分辩也不能。这边哈欠才来，那头许世杰翻箱倒柜一片乱响。招娣急得跳脚，又不敢拦，旁边阿兰哭丧着脸道：“太太喽，好好的戒烟，前两次闹得那样，亏得赵……”

    话没完，我双眼向上一插，直向后倒，招娣一把扶住我，指着阿兰就骂，“你那嘴么漏了风的，半句话都关不住……”

    阿兰也不服输，两个吵嚷起来，那边，“咣”一声响，许世杰沉着个脸，就手把一只柜子掀翻了，那里头零零总总许多东西散了一地，他手里捏着个福寿膏的盒子，转过身来，脸青得可怕。

    招娣同阿兰两个立时噤声，招娣虚虚叫了声，“少爷……”

    他也不应，从招娣怀里一把把我拉扯过去，一边点着烟，一边冷笑，“我倒为什么突然想起戒烟呢……”

    我此时反倒清明了些，望着他只是流泪，瞧那烟泡也搓好了，烟枪凑在烟灯上，一明一灭的火光闪，片刻，便有烟香弥漫，他凑过来，我别开头，不愿再沾。

    “抽！”许世杰压着声音吼，末了又笑，“你想着戒了就能把我甩开？哼～”他冷哧着，脸色陡然一沉，“再同赵之谨双宿双飞？你就错打了算盘了！”

    我闭着眼流泪，才一开口，许世杰凑上来就贴在我唇上，也不容我避让，一口烟，直渡到我嘴里，那烟雾缓缓落肚，我心里凉成一片，身上，却是跟着一缓。

    许世杰的笑在耳边忽远忽近，三、两口烟进去，胃平和了，身体恍然然变轻。我推了他一把，全不着力，倒成了欲拒还羞，整个身子，瘫软在他身上。

    “如何？这烟，还是不戒的好吧？”许世杰笑着又恨恨道：“你想离了我？趁早熄了这心思吧，等我哪天说不玩了再戒不迟。”

    明知是这意思了，听见那个“玩”字依旧心灰，半醉半醒，哭笑向他，“你也说玩么，何必赖在我身上？你还缺了女人给你玩？”

    “怎么？吃醋？”许世杰眉一挑，干脆就我平放在榻上，自己也跟着躺上来，错眼一瞧，阿兰还杵在那儿呢，他就手抄着样物件就打过去，“还不走！”

    阿兰吓得白了脸，嗯嗯应着出去了，还是招娣，也不敢露头，伸只手，门“咚”一声被她关上。

    窄的榻，硬挤了两个人，前胸贴紧后背，他身上的暖，须臾便围拢我全身。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亲近，这个男人，从开始，我就不知如何面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分也不是，合也不是，他竟成了魔，越是驱赶越瞧见合二为一。

    “你要吃醋么估计一缸子都不够，我劝你省着些，别同我较劲。”他嘿嘿笑着，一面放狠话，一面往我脖子里吹气儿，脖根痒酥酥的，他的手解开了几个扣。

    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身上一僵，背后那个人，立马察觉。

    “怎么，我瞧你同赵……”

    “求你！”终于，我忍不住开口，他的话像刀子，一刀刀割在心口，才结了痂，又刻一刀。“求你别说了，你要出去就出去，要同谁好就同谁好，我什么都依你，只求你别再说这些话，伤了我，又损了他的名誉，可有什么好呢？”

    生怕他又吼，半晌，许世杰却是安静着。

    “他对我再好，也是看在一夫面上。一夫是死了的人呐，你同一个死人争什么呢……”说到这儿，泣不成声，许世杰手里一紧，抱得我更实了些。

    “你也有姚芬妮的呀……”我想说，又不敢说，说了半句，忖度着，身后的人竟没发火。

    良久，待我哭得平复些，许世杰扭着我的肩膀，硬是将我转过身来，与他脸对着脸，近得瞧不清他整张脸孔，只瞧见他的眼睛，难得这么平静，又难得带些柔和怜悯。

    刹那，我有些呆怔，那眼神许久不曾见了，乍一见，恍惚身侧的人还是从前那个温柔的人。他眉眼一弯，朝我笑了笑，挨近了，一记吻吻在我眼皮上。

    滚烫的唇，随即一串泪珠下。我还要说，许世杰翻身压住我，这次，吻在我唇上，他喃喃着，语焉不详。

    “求你……”我的话也不成话，他的手已顺着将我的旗袍扣子全部解开，又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衬衫，我已无路可退，肉贴着肉，居然也暖了起来。

    两个人，如同两条蛇的缠绵。烟灯灭了，烟枪掉在地上，屋里明暗，只有两人的喘息。

    我分不清这感情，也根本无法把握他是否有感情？我只晓得，那天，夜了，他始终守着我，在睡着那瞬，仿佛听见许世杰低叹，“你只当你懂的，其实，连我自己还诧异呢，离了这儿，怎么就心神不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