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少从前说过,北平的雪,落起来无休无止,一夜,树也是霜,地也是霜,天地只得一片白茫。
我无从想像,上海的冬天只有一点阴冷,灰色的楼宇在青色的天空下,格外孤寂,偶尔下雪,不待落地已化了许多,不过湿了街面,裹着些污泥,顺街势流到下水道罢了。但也还是冷,又冷又湿。
冷的时候不知怎么会显得特别静,连电车的叮叮声,都隔得很远。我低着头看十三少从前写的信,仿佛他还坐在圆明园的废墟上,旁边有放风筝的小孩儿,欢笑着跑来跑去。他以一块废石做桌,许多话要讲,又并不着急讲完。他写两句,又抬头看风筝,只飞了两、三米高,忽起忽落,忽东忽西,跟在笑闹的孩童身后,借一阵风,随孩子的笑声哄然,那风筝也挣扎着起来了,渐渐,只余一点。
那时我们都以为,自己像风筝,挣脱那一线的羁绊,还有高远的天空可供我们长久相伴。不过刚刚开始,谁能料乍然即止?
我始终不能回神,不能从当年他离开的猝然中醒来。一场悠然的噩梦啊,晃荡着已是数年。
“太太,今晚吃什么呀?”正愣神,招娣进来问,我耳边仿佛还听见鸽哨在响,片刻才挥挥手道:“你们自己吃,我一会儿要出去的。”
招娣应了一声踅出屋去,她本来就高,这时候阴影直投到我脚边,像个黑塔似的半佝偻着背,无精打采往厨房那头去了。
我像从前那样,把信沿着原来的折依旧折好,塞进信封,又装进一个盒子,盒子上了锁,不过是把精巧的玩具锁,但听见那声“嗒”的轻响,心里无端觉得踏实——我的世界全锁在这盒子里,连同那些相片,一起尘封。
换身衣裳打算出去走走,才到厨房门口,听见招娣同阿兰两个闲话。
“少爷这一去十来天,连个电话也没有哦。”
“可不是,到底男人心狠,这里才说的要好么,眨眼又不见人了。”招娣忿忿道:“那天回来就不对,太太也绷着个脸,少爷么眼珠子一瞪,恨不得提刀杀人的。两个人话也不讲,眼睛都不对瞧一眼,我就晓得一定又吵架了。”
“那也是太太的错呀。”阿兰着急分辨,直着嗓着就道:“少爷也没讲什么的,太太喽,三天两天要往外头跑,我瞧她也没把少爷放心上,这下好了,少爷没来不说,这个月的家用都没人送来,我们在这里干等着饿死呀。”
说得招娣噗一声笑了,捏着阿兰的脸蛋道:“你是怕亏着你那张嘴呀?放心,你是少爷那边的人,大不了自己跑回去,你瞧我同太太可拦是不拦?”
“哼!”阿兰鼻中一哧,翻着眼白与招娣两个扛上了,“你晓得我不会走呀?我是在等……”
“等你家少爷喽。”招娣抿着嘴笑,又拿话羞她,“我瞧太太都不思春,你这丫头倒思起春来了。等少爷再来么,太太都要靠后了,由着你去巴结可好?”
虽是笑话,阿兰一张脸胀得紫红,扭捏着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去你的。”
她两个玩笑都不曾听见我的脚步响,就这么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反复琢磨阿兰刚才的神情,由不得笑起来,迎面的路人好奇瞥我一眼,匆匆擦肩而过。
姚芬妮生日后,许世杰彻底绝了迹,果然是连电话也没一个,常跟着的马杰、姚舰也再没露面,到前日月底,说好的家用也没再送来。我想他不会再来了,原本我们在一处也是个笑话,这下反倒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还没落魄到非他养活不可,只有一件——鸦片烟说断就要断了……也是缘份,合该到了戒掉的时候。
这么想着,脚下步子轻快起来,就这么漫无目的,穿过上海的大街小巷,里弄里的女太太们坐在门口拉家常,嘴里说着,手上绕着线团,倒是一刻不停。我瞧她们说不到几句又相视笑了,许多故事藏在那暧昧的笑容里,不晓得又在议论哪个明星,或者哪位亲戚。
我们都活在别人舌尖上呢,我笑笑,绕过几条街,再往前,是百货商场。从前一夫在的时候,这里还没有现在繁华,现如今外头是越来越乱了,上海却仿佛与世隔绝,一天热闹过一天。我乘电梯到了二楼,百般无事,却买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加班起来七、八个袋子,想着再替招娣也买件衣裳,一瞧时间可不早了,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冲,才到百货公司门口,远远就瞧见方玉卿,也正往这边来。
我挥着手,马路对面的方玉卿半天也没看见。想要过去迎她,奈何路口车多,才跨出脚又退回来了,眼见着她左顾右盼,竟不往这边来,朝左一转,转向旁边一幢公寓楼。
“玉卿……”隔着马路喊,声音被淹没在汽车喇叭里,待那辆车过去了,瞧见方玉卿没在人群里,我一急,提脚追上去,不防斜刺里冲出辆汽车来,刺耳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却比不过路人的尖叫,不待我瞧清楚,那边一个急刹,我已经跌在地上了,手里的东西散了一地,眼睛还追着方玉卿的背影,却见一个年轻男人迎着她,两人手挎手一同进了那幢公寓楼,楼上赫然几个字——金泰宾馆。
“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呀?”车里的人伸出个脑袋就骂,我着急想站起来,脚踝却使上不劲儿,那边骂咧咧的挥着手道:“让开让开,堵在路上做什么哟!”
眼一错,方玉卿同那男人已不见了,只记得方玉卿侧眼看他,满脸的笑,那男人在她脸上啄了一口,一双桃花眼泛光有神。
一瞬即过,倒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心里扑通乱跳,那边,车里的人下来就扯,“叫你让开,眼睛瞎了么,耳朵也聋了?”
那司机一脸凶相,路上的人想劝也不敢过来,远远的围了个圈,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撞了人么也好意思这么凶哟?”
“吵什么吵?她自己冲上来的!”那司机一挥手想是要打,车后排,窗户摇了下来,里头还听见一串笑声,是个女人在说:“你去瞧瞧什么事呀,赔几个钱么把人打发走蛮好了,倒误了我们的好事。”
也有男的笑着应了,戏谑道:“什么好事?你倒讲给我听听。”
那声音不大,偏是一句不差传到我耳朵里,由不得脸上神色更变,杵着地强站起来,扭头就要走。旁边有个老妇人扶着我道:“小姐你别走呀,要同他理论的。”
见我不应,她又道:“你脸都煞白了,总要到医院瞧瞧的呀。”
“不用了……”
话没完,那边车里的人遥遥喊:“马辉,尽在这儿磨什么呢,给钱不就完了。”说完,车里又是一阵尖锐的笑声。
许多人看着,又许多人在感叹。我又羞又恼,恨不得此时已然抽身,偏是步子不快,偏是那边就追上来,拉着我就把钱往怀里塞。
一只脚扭了,一只脚站着,我憋着气恼,左推右挡,看得那老妇人也不过意,一个劲儿的劝,“这也是他该赔的,你拿着就是了。”
那司机也骂,“好个不识抬举的,这要走了,你可别追着来。”
两相推托,突然听见那边喝,“慢着!”
司机动作一停,回身看过去,车门打开了,许世杰叨着根烟卷,不紧不慢打车里出来。
我别过脸,还是瞧见他走到跟前,步子停了,“哧”一声冷笑,全是鼻音。“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宛芳……先生呐。”
被那司机硬塞在我怀里的几张钱,被我捏成卷,猛地砸过去,钱在许世杰脸上散落了,飘了一地。旁边的人一阵低呼,却又都往后缩了缩,围观的圈子更大了,外围的人越发多。那老妇人看看我又看看许世杰,自觉无趣,嘀咕着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他脸上的笑随那钱飘落,倒深了几分,眼睛从墨镜上方溜出一线,眼睨着我道:“哟,我倒忘了,宛芳先生不缺钱呐,这里没有了么,还有别人给的。”
“啪”一声响,我平生所有的耳光都打在这个男人脸上了,却打不掉他的笑容,紧逼了半步,弯腰贴着我脸道:“几日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看来活得挺滋润呀。”
我站不住,又无处扶,倒退着,踉跄倒退,受伤的脚才用力,一阵肿痛,往后一跌,许世杰伸手拉住我的手臂,步步为营。
“怎么?这是要给相好的买东西?这也该巴结着些,要不你往后的日子可该靠谁呢?”
我侧着身子低着头,强忍着泪,怕被这么多人围观、笑话、猜测、指指点点。
“哦,我倒忘了,我那好妹夫……”
“够了!”我喝了一句,声音微微发颤,再抬眼,眼前的人是模糊的,一片泪雾后头,他脸上永远是那种无所谓的、伤人的笑。
“你是我什么人?也轮得着你来管我?”急怒,依旧小声,字字切齿,却伤不得他,他还是那样,拉着我的手臂,笑盈盈道:“这又是演得哪出呀?我那妹夫要是忘了贴补你么,也用不着在这大街上摔倒了讹人呐。传出去,丢了你袁太太的脸孔哟。”
“你……”
“我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十三少,不懂怜香惜玉的。”他说着哈哈大笑,得了意,满脸红光。却有旁边的人在小声议论着,又换了种语气,“可看不出来,这么时髦的女太太也会讹人?”
“那不好讲的呀,如今这世道,看表面谁看得出来哟。”
……
我心里一冷,眼泪和着难堪,竟笑出来。许世杰脸上一怔,才要开口,那边车里的女人可等不及了,伸出头来就嗔,“你还同她啰嗦什么哟,几个钱么打发了。”
一句话,惹得许世杰脸上收了笑,回身就骂。我趁他松手,掉头就跑,也顾不得脚疼,也顾不得满地的东西,更顾不得他在后头喊,“宛芳……”
这里才跑出去几步,脚不吃力,向前一扑,人群“哗”一下闪开来,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羞忿难当,身后,却是许世杰追上来,强扭着,打横抱起我就走。
“你松手!”
“松手你就摔了。”他一脸无所谓,隔得近,却瞧见墨镜后头的眼睛并无笑意,半晌,许世杰沉了脸孔,一字一句,亦是字字切齿,“看在往日份上,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当街从你身上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