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过,我就把它忘了,连同山路上陪着我的那个人,面目也渐渐模糊,只记得是张年轻的脸,还有那双熟悉的眼……连同漫山遍野的桃林,作了一场瑰丽的梦。
许世杰回来那天,是突然出现的,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回到厅里,带笑不笑,“这几天没什么人来?”
我瞥了他一眼,坐在沙发里剔着指甲。旁边招娣陪笑道:“少爷不在,可有什么人来哟?就是太太么,一个人闷出病来了,这两天才好些。”
“招娣,你去买些鱼啊小菜什么的,别在这儿站着嚼舌。”我嗔了她一眼,引得许世杰嘿嘿直笑,待招娣出去了,他一把抱住我,满身香烟味就腻了上来。
我侧脸避开,他一张脸越发贴上来,眉眼一弯,越发得了意。
“一个人能闷出什么病来,除非是……相思病。”
我左右躲不过,拿手推着他道:“你也不去洗洗,这一身的味儿。”
“味儿?什么味儿?”许世杰说着也不挪开,一嘴啄在我脸颊上,兴奋道:“你不问我去做什么了?”
我皱着眉不搭话,他兀自高兴呢,自个儿兴冲冲往下讲,“这回,连洋人想在南京做生意开钱庄么,也要从我这儿过的,他们但凡得了十分利,我总有三、四分,还有那些米粮、油盐,一并都是我许家的了。”
他说着往旁边一靠,又叹又笑,“这要真打仗了,钱庄垮了,还有米粮,到那时候才值钱呐。”
眉头已是深锁,却无言以对。上海像是富乐的孤岛,隔绝一切贫苦的哭嚎,但终究还是存在的吧,哪怕就在上海,衣着光鲜的学生不也躺在血泊里无人去抬?穷人为一碗粥愁哭了脸时,富人在温柔乡里,哪里会有半分知觉。
“怎么?不高兴?”许世杰扳着我的肩膀道:“快换了衣裳,出去给你买几样首饰。”
我低着眼睑,懒懒道:“我又不缺那个,要来做什么?”
他面色一滞,当下也还忍住了,“你也不说你要什么,你倒让我给什么呢?”
有些人就算把金山银山堆在你面前也寻常,但你未必开心;有些人单单出现在你眼前已经足够了,但你解释不清,意兴阑珊,对着身边这个人人,等他回来,连春光都乍然远了。
“还是别出去吧,你在外头吃那么多天的饭菜也不腻?就在家里吃些家常菜不好?”我按下心绪,从沙发里坐起来,说着连自己也笑了,“秦淮河的歌妓向来有名,看来也是听不腻的。”
许世杰嘴角一扬,双手从后头环住我的腰,贴上来道:“我只当你是个铁石心肠呢,原来也会吃醋呀?”
我倒不是吃醋,但日子长了,多少也会哄着对方高兴。就像他对我,何尝不是如此。或许夫妻就是这样——算不得爱情的感情里,还愿意讨对方几分欢喜,无论真假,也还算过得去了。
“你要吃醋么,干脆搬我家里去,天天盯着我可好?”他高兴起来像个孩子,狡黠又顽皮,嘴唇游走在我耳廓上,温热的气息吹得人痒,想拂开,他顺势抓住我的手。“有你天天盯着,我自己也放心些。”
话低,恍如叹息。我由不得一笑,扭头看他,两个人眼对眼,太近了,反而只见些惊乍。
“连你自己也不放心,我要搬过去了,不晓得要被你打成什么样?”
话没完,眼前那点目光跟着一黯,他扭着我的身体,假意叹道:“我这点心意怕是喂了骡马还值当些。”
我笑着躲开了,往厨房里钻,一壁走一壁朝他道:“那你去喂那骡马,倒是也比我经打些不是。”
他笑着,有些黯然。
晚饭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安静下来,只听见筷头碰碗碟的声响。招娣的豆腐鱼头汤做得极好,喝两口也饱了,阿兰会做她家乡的虾瓜汁蒸黄鱼,吃在嘴里也没什么滋味儿,只是烦闷,也不晓得为什么,但屋子里多了个人,反倒冷清下来,只有阿兰偶尔讨好似的叫一声,“少爷,再尝尝这泥螺。”
泥螺放在我面前,原是吃着玩的小菜,也被挪过去了,许世杰拿它就酒,不一会儿便喝了半瓶。他酒量是可大可小,那天喝到一半儿,脖子已经红了,拉着我道:“你也陪我喝几杯呀。”
我摇头,推开他道:“你也少吃些吧,这里才回来,怎么就醉了呢,等明天出去见人么一身的酒气,你这生意倒也谈得成?”
他斜睨着眼瞧我,吃多两杯,话也跟着来了。“我看你自己在家也喝的,我回来么反而正经,难道别人来了,你也这么推脱?”
招娣在旁边埋着头吃吃笑,许世杰一记眼刀飞过去,她还收不住道:“太太太一个人在家原是无聊才吃几杯,少爷既然回来了,太太自然不无聊了。”
“哦?”许世杰脸上本来就红,听见这句,越发来了兴,抱着我一杯酒只在我面前晃,硬塞不过,我才凑上前,他自己倒满饮了那杯。
“你……”正要骂呢,许世杰满口的酒,俯身下来,咬住我的唇不放,那口酒,硬是渡到我嘴里他才得意笑了,笑声近,震得耳膜嗡嗡响,我脸上一红,看向招娣同阿兰两个,一个么识趣往外头走,一个还瞪着眼嘶嘶直叹。
“宛芳……”他笑过后,突然换了种清冷的口气,盯着我,眸子里像有两簇火,点亮了,灼得人不能直视。
我低下眉眼,笑了句,“你是乏了,才几杯就醉了?”
他也不恼,放下酒盅子,两只手拉着我,半晌,突然道:“我们结婚可好?”
话轻,偏是听得真,我脑子里嗡嗡的响,因为太真了,反而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瞪着他半晌,他突然哈哈笑将起来,圈着我叹了一声,也不晓是说些什么,脸上半痴半醉,竟是有些委屈的样子。“你做了许少奶奶,多少人巴结着,又多少人伺候着。”
不知怎么,我心里咯噔一下竟漏了半拍,待要扶他起来,他埋首在我怀里,呜呜应着,半天了,才听清一句两句,“我在南京秦淮河上,有个歌妓长得像你……”
说到这儿,又顿住了。我笑笑的接道:“你可是又用了强,把那个院子砸得鸡飞狗跳才放过人家。”
“嘿嘿~”他笑着,片刻,语气淡苦了,“我在你眼里,总是这么不堪?”
我只是笑,却接不上话。
“我要替她赎身的,她不乐意。”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良久,一滴泪湿在我胸前。
“你果然吃醉了……”我抱着他,心底浮出些哀伤,但总不能沉底,像他之于我,纠结再深,却不能相互安慰。我们都是刺猬,离得远了冷,离得近又伤。但说到底,竟是同一类人——自私、怯懦,又自以为是。
秦淮河上浓艳的歌妓,不是我的前世,竟是我的今生。我几乎可以看见自己,沉沦了,抱着瑟琶,弹了一世,也遇不到想像中的知己。只有许世杰走上来说:“我替你赎身……”可是赎了身又能去哪儿呢?她等着的,并不是他呀。
彼此折磨着,又都孤寂了。
……
第二天一早,我坐在妆镜台前梳头,镜中的自己面色白得泛青,满头卷发披在肩上,同那张单薄的脸总有些隔膜,连带着整个人都疏离了,有些陌生。脖根处还有许世杰的吻痕,也是疏离的,仿佛与我无关。
镜子背后的床上,许世杰伸了个懒腰,也跟着起来了,我从镜里望过去,他恢复了清冷镇静,穿好衣裳,趿着拖鞋就往外走。
“世杰……”我唤了他一声,自己倒笑起来。
许世杰停在门口,听我笑道:“可记得昨天说了什么?”
他回首扬眉,那一刹那,几乎也艳如桃花。
“什么?我说了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惦着?”
我笑笑,放下手中的木梳。他已踅出去了,门轻轻扣上,“嗒”一声响,两个人,隔绝内外。
那天他回来时,随手扔了样东西给我,是只绒面首饰盒,打开来,里头躺着块霞披,玫瑰红的颜色,如同晚霞。
“找个链子缀上吧。”他翘起二郎腿,淡淡道:“配你那些深色的旗袍都好。”
……
后来,我拿去首饰铺子里问,那轻得没份量的霞披,是块琥珀。难得这样清亮又艳丽的颜色,老板瞧了就问我要多少钱。
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那块温润的琥珀静静握在手心里,仿佛沁出油腻来。我冲那老板笑笑,对他讲:“好东西为何要卖?卖掉的,都是不好的东西。”
从首饰铺子出来,漫天云彩烧得通红,灼在人眼底心上,成了烙印。我拿出那坡霞披对着天空的晚霞,亮了些、透了些,不晓得是它映红了天空,还是天空映红了它。
整条街仿佛都是安静的,虽然车水马龙,也与我无关。但我的心就像落日——分明饱满,却是暖也不见得暖了,空却……渐渐如空。